1
那天我随口开了一个挺过分的玩笑。
大约晚上九点,爸爸一如既往地履行三好丈夫的职责,端来泡脚盆。妈妈脱了袜子,低头看了看脚掌,喊我,用两只手托起左腿小腿,也让我看她的脚掌。
我瞟了一眼她前脚掌厚厚的一层茧,惊呼:“天哪,这是人的脚么?”
那个韵母e还没吐出去的时候,我已意识到话有不妥。
但妈妈只是为她的脚不好看而满脸难为情,用稍加了一点警告意味的语气对我说:“不许这样说话。”
我赶紧找补:“我是说像小猴子的脚啦,好像你每天都不穿袜子不穿鞋一样在地上走。”
妈妈没再接茬,我的胸腔被一种叫做尴尬的情绪闷得又热又胀。直到她主动聊起别的话题,直到第二天她也没有秋后算账,直到我敲下键盘的此刻,她都没有再提起。我明白,这划了红色大叉号的一页是彻底翻篇了。
当然,我仍需忏悔我的错误。但一代东北暴躁老母亲,就这样放过了我冒冒失失的行为,真是不可思议。
2
追溯妈妈不够温柔的事迹,最早是1998年的某个清晨。像大多数4岁小朋友一样,我不爱吃饭,也不爱上幼儿园。同样地,像大多数4岁小朋友的父母一样,妈妈正在教我学会,按时吃饭,按时上幼儿园,人生中的很多事情,按时要排在爱前面。
太难了,这太难了,我只是一个4岁的小朋友啊,怎么可能一下子就领悟到这么深刻的哲理?所以那天早上,尽管餐桌中央摆放的东北特色硬菜——小鸡炖蘑菇热气腾腾,香味在整个客厅萦绕,我依然坐在餐桌旁,鼓捣自己的小玩具,不肯好好吃饭。
妈妈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嘴里正嚼着一块带骨头的鸡肉,对我大声呵斥“快吃!”结果骨头卡在了嗓子眼。
有好一会,骨头上不去下不来,妈妈的脸憋得通红,我吓得哇哇大哭,拉着她的手,抽噎着不停重复:“妈妈,我带你去医院!”
有关这段往事,妈妈和我的侧重记忆点完全不同,她总是嘲笑我吓哭的傻样,而我则记住了她与骨头艰难斗争的画面。
我很快了解到吃饭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但又增加了在饭桌上讲述学校里的新鲜事的坏毛病。“快吃!”基本伴随了我整个成长岁月,每当我正欲大谈特谈,一声“快吃!”便令我噤若寒蝉。
3
类似于“快吃!”妈妈总是在嘴边挂着很多短语、短句。它们无一例外都包含着命令、责备等充满家长姿态的意味。再搭配上能够参与奥斯卡评奖的具有强暗示内容的眼神。妈妈的这副模样,总是能在某些时刻,把我们的距离拉得很远很远。
十几岁的叛逆期,有一次因为一些琐事,我终于压抑不住,在她说出“越来越不听话!”“一点也指望不上你!”这些摧毁我内心防线的话语,我快速反击“你也不如别人的妈妈温柔!从来不会好好讲话!”时间仿佛停滞了一般,在她转身离去同时回敬我一句“那你去找别人当妈!”之前,周围一片安静,就像播放视频文件时的卡顿。
我吼完之后,感觉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抱头痛哭,沉浸在自己的委屈之中。
所以我没有注意到,妈妈的尾音有几分颤抖。
很久很久以后,当我磕磕绊绊地度过青春期,走向外面的世界,见识并经历人世苍茫,开始构建自己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并学会客观评价过去的时候,我才明白,我曾给妈妈带来多大的伤害。没有什么,是比把人和人拿来比较更残忍的事情。当面说出的杀伤力尤其巨大。
4
长大以后,我接受了妈妈就是一个不够温柔的女性。
不够温柔,那又怎样?各人有各人的个性,更何况空即是满,失即是得,缺点即是优点。妈妈不够温柔,也不会软弱,不会拖拉,不会自怨自艾,她总是能让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神奇的是,当我接受了妈妈不够温柔,她反而变得越来越温柔了。
她会事无巨细地回忆往昔,对自己没有控制住脾气的时刻,表示万分懊悔。
她说,那次和爸爸一起去长白山,正要转景点,结果发现全车只有爸爸一个人不在,于是大家一起等了爸爸十分钟。爸爸回来后,她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爸爸委屈地小声说:我胃疼。她很快回怼了一句:疼死你才好。
“你说,他都疼成那样了,我怎么能那么说话呢?”
“因为你觉得耽误别人了,很不好意思。“
她似乎没听到我的回答,也许她根本不是在问我。她盯着窗外,喃喃说道:“他一直有胃病啊,有病又控制不住,这件事我觉得自己真的有点过分……”
她眼圈红了,抬起右手,叉开五指,往脑后拢了拢头发。岁月化作数缕银丝绕过她的指尖。
妈妈越来越温柔了,也越来越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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