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给我讲他年轻时听说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父亲老家一带的一位孙姓讼师。据我考证,故事发生的时间应该是在民国末期。
时值夏耘时节, 村里一王姓农民扶着两头瘦弱耕牛拉的犁在田间劳作,这是他仅有的几亩土地,也是他一年又一年人刨牛耕一点一点扩展起来的,他看着一垅垅郁郁葱葱长势无比喜人的庄稼,心里想着今年秋收后还清地主的高利贷应该还是有结余的。他看着地的一头同村李姓农民的祖坟,想到今年也必须得给80多岁的老娘置办寿材了。地的另一头是一座让他几乎每天诅咒的阻挡他继续扩地的石头山。
忙碌的夏耘结束了,这天王姓农民正在院子里一边看着心爱的耕牛吃草一边拾掇农具。这耕牛可是他的命啊!是他全家的依靠,可是因为收成很有限,它们一年也难得吃上几次干料,这两头连干草都吃不饱的耕牛和它们的主人一样,瘦骨嶙峋的,都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这时满脸横肉的胖保长来了,老王知道肯定没好事,因为保长就是这个小地方的天,他有钱有势,却为富不仁。老王忙不迭的招呼胖保长,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还算说的过去的豁牙子陶碗,紧张的用衣襟擦了两下,就要去缸里舀水给保长喝。保长说:“看你埋汰样,谁稀罕喝你这个穷鬼的凉水。我来就是告诉你下月初三去县里,你耕地把老李家祖坟破坏了,摊上官司了”。老王一下子懵了,手足无措的不知该说啥,等他回过神儿,看到胖保长已经走到他家快要散架的大门口了,他家仅有的一只老母鸡正慵懒地趴在这快要散架的大门旁享受午后时光,这只鸡生在王家真是异常幸福的,因为能够受到无比的重视和超常的待遇。保长也看到了这只鸡,对老王说,你家这只鸡下的蛋估计都是借了我家公鸡的种呢,都好几年了吧!还没跟你算过账嘞。老王唯唯诺诺的,陪着十二分小心,突然狠心出手抓起老母鸡,把两个鸡翅膀往起一别,塞到保长手里。保长一愣,遂喜笑颜开的说:“老王,你还算有点眼色,看在这只鸡的面上,给你指条路,你也别太害怕,去求求孙讼师吧”。老王听了顿时有了精神,就像落水的人抓到一根稻草。老王想所讼师肯定能帮助他,因为交情不一般。保长走了,老王无精打采的回到破屋,见老婆和几个孩子都在呜呜的抽泣,他想起老婆昨天说的话了,“已经攒下几个鸡蛋了,等到过五月节,每个孩子就能够分上两三颗煮蛋了”,鸡蛋是孩子们的人间美味,鸡蛋能用来换盐巴,盐巴是唯一能使老王的全家生活还有一点味道的东西了。现在孩子们的希望破灭了,不过也好,他们再也不用操着像看护无价宝贝那样的心了。老王一阵心酸过后,想到摊上的官司,想到要去求孙讼师,可是他没钱,就连以后家里的盐巴也可能没有来路了。怎么去孙讼师那呢?孙讼师可是一个恨不得针尖削铁的大人物啊!虽然有交情,可是孙讼师的心里可没有半点仁慈!虽然可以说是饱读诗书,自称圣人门徒,遍览圣人教诲,可是唯利是图、毫无任性,若圣人有知,定会深感蒙羞。孙讼师的名声是十里八村人尽皆知的。老王忽然想到刚才老婆说攒的几颗鸡蛋了。他看着地上那个破篮子,篮子底儿铺了一层松软的羊胡子草,上面静静地躺着六颗干干净净的鸡蛋。这时老婆急了,孩子们又哭了。老婆哀求老王说:“留下两颗吧,姑娘明天过生日了,答应给煮一颗的;老疙瘩要换个糖人,我已经应承半个月了”。老王决绝的提起篮子走了,身后是一片孩子的哭声和老婆无奈的哀叹声。
片刻就到了孙讼师家门口了,看着人家的青砖院落和关着的红漆大门老王就害怕。他下意识的抓紧篮子。还算顺利,今天孙讼师心情不错,正在院子里大垂柳下的摇椅上躺着闭目养神,应该是刚抽完大烟,看得出是浑身的惬意。老王说明来意后,陪着笑脸呈上鸡蛋。孙讼师不屑地沉吟良久说:“看在你家老大为救我独生儿子淹死了的份上,我帮你一回,还你个人情吧”,遂回到书房,略一沉思,刷刷点点后,将写好的辩状交给老王,老王如获至宝,忙不迭地用嘴里吹那纸面未干的墨痕。
到了日子,老王天不亮就到了县府,从破衣服的口袋里拿出野菜团子有一搭没一搭的啃着,一边想着吉凶未卜的官司等着天明。老王真累了,迷迷糊糊起来,忽然看见了老父亲,无比的清晰,父亲还是那样,叼着烟袋蹲在家门口,还是老生常谈,不无忧伤的对他说:“衙门里的人都坏着嘞”。老王突然醒了,已经日上三竿。他挤上前去好不容易把辩状交了,接近午时总算轮上他了,一个职员叫他进去,主审官无精打采的问了几句,老王不识字,旁边职员展开老王的宝贝辩状有气无力的念到:“二牛耕地,一人扶犁,牛奔青草,多拉一犁”,就是这样简单,主审官幽幽的说,“非是故意,事态无碍,回家去吧,赔礼道歉”,老王万分感激的离去。
李家相对富有,不服判决,想着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们拿着足以让孙讼师垂涎三尺的厚礼。孙讼师慨然允诺,片刻功夫,诉状成就。重新告至县府。状上写的明白,“二牛耕地,一人扶犁,牛奔青草,多拉一犁,罪在垅垅俱齐”,主审官阅状勃然作色。推翻原判,责令老王出资修缮李姓祖坟,并罚钱若干。老王欲哭无泪。
春天又来了,老王一半的土地被李姓先人们占去了。剩下的也只能“刀耕火种”了,心爱的耕牛已经变卖了。生计眼看着每况愈下,老王心里诅咒那个没良心又无比狡猾的讼师和这个吃人的世道。几乎被逼上绝路的老王,唯有不断地叹息。真是生,容易;活,容易;生活不容易啊!这个该死又狡猾的孙讼师,老王十分用力的吐了一口,然后用脚恶狠狠的搓了几下。弓着腰又继续刨地去了,因为他知道,只要活着,就得往前赶啊,生在这样吃人的社会,没办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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