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水巷

作者: 惊鸿一瞥轻尘月 | 来源:发表于2018-12-10 13:36 被阅读11次

    文/惊鸿一瞥

    永远的水巷

          岁月老去,母亲也随着岁月渐渐苍老。生活的的磨砺使母亲过早的染上华发,沟壑之间是母亲艰辛、困顿的一生写照,关于母亲的故事,我听了很多很多。

          母亲出生在一个书香世家,外祖母是受过早期教育的大家闺秀,外祖父是一所学堂的私塾先生,外祖母家住在水巷的一个小镇中。屋前是两条向前延伸的长长的石板甬道,不论雨天、晴天,那些石板甬道总是一式的清沥闪亮,不带一点儿灰尘,外祖母的门前左右各有一只很高大的石头狮子,一看就知道不是外祖父那一代的产物,狮身已被磨得很光滑,狮嘴大张着,像要随时吞噬下什么似的。小时候,每到外祖母家玩,我总爱和表姐们围着石狮子兜玩,有一次,我围着石狮正玩得尽兴,母亲跑出来,说要出个谜语让我猜猜,接着她念道:一摸荡荡、二目无光、三餐不吃、四肢无力、五脏不全、六亲无靠、七窍不通、八面威风、酒肉不吃、实在无用。我坐在石狮身上,抱着狮头,苦思冥想,硬是猜不出究竟为何物,最后母亲笑着一指我抱着的石狮:是这个吗?我恍然……

          母亲的聪慧在小镇中是人人皆知的,母亲上有一兄一姐,在家中排行最小,也因生得聪慧伶俐,自小深得外祖父的宠爱,从四、五岁起,做私塾的外祖父就教母亲熟读四书五经。及至正式进学堂读书,母亲所作文章总是被先生当作范文在班上示读,母亲各科成绩在班上也总是名列前矛,因此,她也是那些先生们最得意的一个子弟。正当母亲孜孜求学,走在人生最关键的一步时,一件意外而不幸的事发生了。当时的母亲十二岁,正读小学五年级,那时的教学制度是小学五年级即毕业,并可报考师范类高等院校。在母亲还有一个月行将毕业时,外祖父不幸病故了,临终前,外祖父拉着外祖母的手说:“这娃儿天资好,你一定要让她念出去!”然而,母亲终因外祖父的死而改变了自己一生的命运。外祖父的病逝使原本不很富裕的家境一下陷入困境,家中无钱继续供母亲读书,母亲在外祖父病逝、被近缀学的双重打击下,哭晕了过去,学校先生们也轮番上门做外祖母的工作,外祖母因生性清高,在先生们面前不便说出家中的拮据,只是以“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信条搪塞着先生。那些先生无奈之下只好求外祖母答应他们最后一个条件,即母亲可以不继续读书,但必须参加升学考试,于是母亲在停学一个月后,参加了学校的会考,最终母亲以全校最高分的成绩被录取在当时的一所重点师范学校,然而,因着外祖母的固执,母亲最终没能走进她所向往的那所学府。尔后母亲生了一场怪病,那场病折磨得母亲奄奄一息,外祖母见母亲大概已无救,着人要将母亲草埋了,就在这个幼小的生命行将夭折之时,村中来了一位郎中先生,这个当时在整个县城都无人能救治的怪病,却被这好心的郎中先生不知用什么方法将母亲救了回来。然而,母亲却没有因这一次的劫难逃脱而改变其今后一生悲剧式的命运。

          江南水乡的润泽孕育,使母亲在十五六岁时就出落的亭亭玉立,以至全水巷的人都无不惊羡母亲的婉约风姿。说媒的更是不断踏进外祖母家的门槛,母亲的美在外祖母心中自有她估好的价码,于她不是一个轻易可抛出的棋子。但在母亲的心里却深藏着她不为人知的秘密每年的年三十晚,母亲都不忘去十几里外拜望当年那个救治过她性命的好心的郎中先生。这也是外祖母的意思,这在当时生性清高、固执的外祖母来说算是一次意外之举。在母亲十五岁那年的一个除夕夜,母亲照例去拜访她的救命恩人,在母亲的心目中,唯有这位郎中先生才是她现下生命中最亲近的亲人,也唯有这一天,才是母亲一年中最快乐的一天,当那个除夕夜母亲顶着一身风雪敲开郎中家的门时,却发现那个在她心目中一向健硕的郎中先生此刻却躺在病塌上,而旁边却是一个让母亲完全陌生的年轻人,星眉朗目下一张凌角分明的嘴,一身的黑衣裳衬托着的这张脸此刻略显苍白,当母亲与他四目相对时,如被电击一般,浑身俱颤。这个英挺俊郎的年轻人对母亲这样一个长居闺中的少女来说无疑是有振憾性的。然后母亲知道了这个年轻人就是郎中先生的儿子,因继承父业,长年在外奔波,直至父亲病倒,才不远千里匆忙赶 回。这也是为什么母亲直至今日才能认识他的原因。那个除夕夜,母亲就守在郎中先生床前,帮年轻人一起照料着他病重的老父亲,直至郎中先生痊愈,短暂的相处,却使两人之间有了深深的相互依恋之情。但这对当时的母亲来说,尚不知这就是一个少女的初恋情怀。然而,这次无意的邂逅,却铸就了母亲终生的遗憾。

              在母亲十八岁时,就是到了每个少女出阁的年龄,在外祖母的认真筛选下,最终选定了我父亲,年长了母亲整整十五岁,时任初级社社长,即相当于现在一个行政县县长之职,这对当时的外祖母来说仍是一种极大的荣耀。在外祖母的心里,对门户有着根深蒂固的偏见,对人她有着严格的三六九等区分!对于戏子、杂耍、理发、裁缝、叫街商贩、相术巫医等等外祖母有着骨子里的歧视!外祖母认为选中我父亲,仍是嫁入官宦之家。是一件光耀门媚的好事。至于年龄差异,外祖母则有她自己的观点,她说古代男人纳妾,男人比女人年长几十岁乃是正常,何况现在是一夫一妻制,对女人已经很优渥了!迫于外祖母的强势、独断和威严,母亲最终于一个冷冷的寒冬,坐上了父亲的大花轿。在那个时代,花轿已经不复盛行。所以母亲那时候能坐花轿在当时也传为一段佳话。唢呐声声,行行复行行中,一首童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歌谣透过唢呐传进了母亲耳内: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现牛羊,我家的新娘去他乡,去他乡兮莫回望,问汝何日回故乡,再忆儿时的放牛郎……

          凄婉不成调的笛声在空旷旷野的山坡上迂回荡漾,声声撞击着母亲的心扉,泪水莹莹而下,沾湿了大红的衣襟。不用看母亲也知道,吹出如此凄凉笛声的只能是那个黑衣少年,此时的黑衣少年正站在山坡上,手执长笛,对着花轿的方向,眼神里溢满了苍凉和绝望。至终,母亲都没有掀开轿帘看他一眼,她不敢,她怕这一眼,会让彼此都永劫不复。

            一段凄美的恋情就这样被外祖母扼杀于一个少女的闰梦之中,母亲从此跟随父亲过起了在外祖母心中认为的富足的官宦之家的生活。随后,母亲先后生下了我们兄妹四个,像大多数女人一样,母亲过着她平淡无奇的相夫教子的生活,少女时的生活如今对她来说已成了一个褪色的梦。婚后没几年,郎中先生的儿子就病故了,在他的小镇中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患的是什么病,只知道几年来他没有再出一次远门,也不为病人治病。他变得更沉默、更郁郁寡欢,最后在这种沉默中辞别了人世,母亲知道,他没患什么病,他是郁疾而死,那时候,母亲常在嘴上念叨的就是,人要信命,一个人生来是什么命,上天早就为他安排好了,人是拗不过命的。那时,我还小,对母亲的话也只是似懂非懂。现在我已能完全明白母亲当时的心境,她不说,并不代表她心中没有痛,没有恨。                                                                              在我十多岁时,那个我印象里高洁、孤傲、满头银丝、清癯又仙风道骨的外祖母在度过了她的八十高寿后,也辞别了人世,在外祖母的整个葬礼上,我没有看到母亲流露出过多的哀伤。我想,她对外祖母的恨已经是日积月深了吧。她是应该恨,恨她的专横、恨她的霸道、恨她毁了她一生的幸福。在我再长大一些后,我就隐隐感觉到母亲和父亲之间是没有什么感情可言的,即便是有,也只是一种兄妹式的情感。自我有记忆起,他们之间就没有吵过架,更没有动手相向过,这在那个年代的家庭中是很少见的,及至我成家之后,我才真正体会到,这种平静其实对于一个家庭来说,乃是一种悲哀,就像一潭水,没有风浪的袭击就成了一潭没有生气的死水。母亲的一颗心早已随着那个少年郎的离世而灰了、凉了、死了。虽然她(他)们之间未曾有任何承若,甚或于未曾牵过手,但母亲觉得欠他,是她负他。这种内疚伴随了母亲整整一生。及至多年前,父亲离世时,他们才解开了彼此心中的结,父亲临终前曾执着母亲的手说:音妹,你跟了我这多年,委屈你了,我知道你心里有事,你不愿说,我也不想问,我尊重你,我没能给你幸福,是我对不住你……至此,母亲压抑了一生的泪水再也收不住了,伏在父亲床前,放声悲哭,这是我有生以来看到母亲最悲恸的一幕,生命中的两个男人就这样相继离她而去,而曾经走出了生于斯、长于斯水巷的母亲,却再也走不出她生命里的水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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