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小山平日住的屋子门口,莫婆婆正斜倚在大门上,望着这边,两眼通红,泪雾凝滴,一张老脸上,既欣慰又悲伤。
许小山偶然望到,不禁讶然一惊,拨开人群,走到里边正苦口婆心的追风月面前,向莫婆婆方向一指,追风月登时止语,看向指处,见到莫婆婆之状,脸上一怔,轻叹了口气。
追风月拉了拉风福佑袖口,示意他向莫婆婆处看去,风福佑初时尚不耐烦,待见到莫婆婆异状,懵懂问道:“婆婆怎么哭了?”
追风月答道:“我能陪你一起去洞天福地,婆婆却不能。”
风福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片刻后,脸上露出了些悲伤之色。
追风月温声说道:“咱们一起去看看婆婆。”
张毓走到许小山身边,沉声道:“走罢。”
四人这便一起往莫婆婆处走去,路上风福佑忙对聚焦上来的师弟师妹们道歉,他们这才散去,而莫婆婆望到四人向其走来,脸上登时一慌,忙抹了抹眼泪,就躲进了房内。
四人走进房中之时,莫婆婆正在床上折叠四人的衣裳,脸上笑着,却又笑得不令看见的人觉得开心。
四人走到跟前,风福佑低声道:“婆婆。”
莫婆婆望向四人,脸上慈祥,道:“今日修炼如何,这便回来了啊?”
四人皆点点头,莫婆婆便又垂下头去,折叠衣裳,许小山忍不住说道:“莫婆婆,我……我们四人皆已踏入人境,明日清早,便要去面见师尊,进那洞天福地,恐怕,恐怕……。”
“踏入人境啦?”莫婆婆手上动作不停,脸上却蓦然落下眼泪,“好!好!好!”
“婆婆,你别哭。”风福佑见状,两眼也盈满泪水,“你再哭,我也忍不住要哭了!”
“唉!”莫婆婆忽然长叹一口气,停下了手中动作,望着四人,眉目间满是欣慰与不舍,道:“我看着你们,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
追风月忍不住动情道:“婆婆,我们知道。”
“知道?你又知道啦?”莫婆婆笑了出来,明媚如少女,“婆婆没有过自己的孩子,哪晓得为人母的感受?说是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不过是臆想罢了。”
“婆婆,”张毓开口说道,“莫伤心。”
莫婆婆笑着摇摇头,道:“婆婆送走了一批又一批自己的孩子,每次送走后啊,都觉得生活没了滋味,如今,你们也是到了离开之时,却还不让我好好伤心一次,可就是太残忍啦。”
张毓张口欲言,却终是叹了口气。
莫婆婆又启口说道:“张毓,你素是沉默寡言,婆婆知道你心中藏着许多事,但事无大小,若常郁结在心,不妨思及放下。人生之路,漫长又短暂,拿起是一天,放下是一天,放下总归比拿起舒服些的。”
张毓闻言,却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莫婆婆无奈地叹了口气,又转向了风福佑,道:“风儿,你天真烂漫,拥赤子之心,婆婆虽不懂仙法,却知道人的根性,红尘如此,仙道中人亦免不了俗。你往后必会常被打击,终致遍体鳞伤,方才能领悟什么,只是婆婆愿你,可莫要丢掉心中坚守的东西。”
风福佑热烈盈眶,道:“风儿必铭记在心。”
莫婆婆又转向追风月,道:“风月。”
追风月应道:“孩儿在!”
“孩儿?”莫婆婆笑出了声,“这却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在我面前自称‘孩儿’。”
追风月道:“我亲生父母俱不可信,莫婆婆于我,便是再生父母,风月自称‘孩儿’,并无不妥。”
莫婆婆闻言,心疼地道:“风月,你的家事,婆婆并不知晓,但你初到这里时,眉头常锁,目无神色,婆婆便知道,你过往恐怕并不平坦,后来,发觉你之心性,较同龄人成熟非常,便更印证了我的猜想。但所幸,风儿来了,你与他交好,倒是渐渐开心起来,听得进鸟语,闻得进花香,婆婆知道,你终是能过得开心些了。如今你将入那洞天福地,婆婆的苦口婆心,想来你也都早已明白,便不再多言,惟请你尽力保全风儿这一片赤子之心,莫要被打击得太过支离破碎。”
追风月望了望风福佑,沉声道:“小风儿于我,比风月的生命还重要,风月必保得小风儿一生平安!”
“风月,你……”风福佑神情感动,却再说不出半句话来。
“至于你,”莫婆婆看向了许小山,“小山。”
许小山上前一步,应道:“婆婆。”
“你来得最晚,婆婆与你相处时日最少,却最为挂心。”莫婆婆叹了口气,“婆婆猜出你似乎少时家境优渥,近年来家中突逢剧变,这才引得你入观求道。”
许小山闻言,讶然出声道:“您怎么会知道?我却是从未与人讲过。”
莫婆婆笑了笑,道:“四个孩子中,你最爱梦中呓语,可扰得婆婆夜里难以入眠,自你来后,白天精神大不及以前了。”
“是咧!是咧!小山最爱讲梦话。”风福佑忙叫道,“有几晚,可把我吵得辗转反侧,每每刚有点睡意,便又被他的梦话打断,好不难受!不过小山,听你梦中呓语,似乎与书童感情颇深,却从未与我们讲起过,不知是否有机会给我们引见一番,大家也好交个朋友。”
许小山闻言,却羞红了脸,对风福佑所言置若罔闻,只望着莫婆婆,道:“小山敬闻婆婆教诲。”
莫婆婆哑然失笑,忽又一悲,道:“多余话,婆婆也不再多说。只凭着婆婆这茕茕大半生的所见所闻,告诉你们四人一个道理,这世上万事万物,欲取则必舍,你们能踏上修仙之路,观仙道奇景,则必也会失去什么,只愿你们在得到什么的时候,勿忘珍惜,在失去的时候,也别太过痛心失去,过后亦会有所得。愿你们四人,所得皆为所欲。”
“谢谢婆婆!”
“万谢!”
“婆婆之言,风月必铭记在心!”
“小山……这便省得。”
四人感动莫名,忍不住上前抱住莫婆婆,莫婆婆见状,泪水终于决堤,老泪纵横,却笑得开心明艳。
莫婆婆忽然叹了口气,道:“以往这件屋里的孩子被接引入洞天福地时,孩子总希望我能去送他们最后一程,我却从来拒绝,怕的是孩子们受不住别离,怕的是我自己受不住别离。这次你们去,我却是一定要去送送!我还有几年光景可活?若注定离别,何不让伤感来得轰轰烈烈?这些年送走一批又一批的孩子,这件事,却是我太过自私,太过愚蠢了!”
“不!”追风月泣道,“婆婆你定能长命百岁!”
“对的,对的!”风福佑接着道,“婆婆你莫要伤心,我们即便入了洞天福地,若有空闲,也定会回来看望婆婆的。”
莫婆婆欣慰地摸了摸风福佑的头,道:“你们有这份心,婆婆便知足啦。过往也有孩子说过同样的话,却从没有回来看过我,想来是那洞天福地太过让人留恋,而仙人之生命,又较我等凡人太长,一次修炼,恐怕便已是多年过去。婆婆早就不盼你们回来啦,只愿你们往后修仙之途平坦,婆婆便心满意足啦。”
“婆婆,我们同他们不一样,”许小山趴在莫婆婆怀里,“我们一定会说到做到!”
“是!”张毓坚定应道。
“风儿不管别人,”风福佑道,“风儿定会回来看望您的!”
追风月没说话,抱着莫婆婆的手却更紧了。
莫婆婆老怀大慰,笑道:“好!好!好!婆婆便等着,等着……等你们回来看我!”
屋内其乐融融,一直持续到晚上。
傍晚,四人翻到了屋顶之上,凉风习习,皓月当空,千星璀璨。
四人躺在屋顶之上,瓦砾硌得有些别扭,但四人还是很快便被浩瀚星空所震撼,目眩神迷而久久未有言语。
“你们说,”风福佑轻轻道,“今夜的月亮是不是比往常还美?”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能回答,因为谁也不知今夜的月亮有多美,恰如同不知是月色还是此时的心境美绝了这晚的星空。
“我曾听说,”追风月忽然道,“千百年前,在离这不远的天帝江的源头,曾响起过一首曲子,传说是当时数一数二的仙家所创所奏,名唤‘清月三守’。曲子响起之时,万里悲怆,凡生灵者,皆笼罩在忧愤之中,不能自拔,甚而勾动天地,引天雷地火,一场浩劫过后,这方圆万里灵气逸散,才成了如今这仙家不来的灵气稀薄之地。”
“皓月动人,这清月却又是何种景象?”许小山疑惑道。
“月色清丽,”追风月道,“乃观者心中,忧思绵而不断,遗恨延而不绝。”
许小山隐有所感,叹道:“若真是如此,那这清月才是世间绝美。美丽从来令人哀伤,以如此之美,所谱之曲,若尚存人间,我敢断言,必是世间绝曲。”
追风月道:“只要世间离合悲欢不曾停歇,这绝曲名篇便会层出不穷,‘清月三守’是否尚存,又有何干系?”
此语一出,四人皆怔怔不语,仰望月色,又许久无言。
“你们,”风福佑的眼眶微微湿润,“为何来这里求道修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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