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的风景
孙福
县城的西街是一条老街,有老房子、老居民还有两排老杨柳。这里没有大型的超市,街道两边就是自由市场。要不是那两个怨声载道的清洁工每天在这条街道上晃悠,还以为这里已经被快速发展的城市给遗忘了。
不过这里的风景倒是怡人。夏天绿树成荫,冬天若是起雾,还可以欣赏美轮美奂的树挂。与这些风景不相协调的,是这里每天都有一个疯子来回走动。他从来都是穿着那身破破烂烂的棉衣,而且这棉衣越来越破,已经无法遮掩他的羞处了。当然,他并不懂得害羞,有时看见女人,还故意做出一些非礼的动作,引得旁边那些闲散的老头们开怀大笑。
天长日久,疯子竟也成了西街一道必不可少的风景。没有人知道他父母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住在哪里。反正天一擦黑他就会出城,第二天又早早地来到西街。他大概只认识这里的路,他的早餐、中餐和午餐,都在路边那几个垃圾池子里。
这里的垃圾池子里很能找到东西吃,因为路边就是自由市场。小商贩们会及时将那些烂水果、坏萝卜扔进垃圾池。这些维生素很高的东西保证了疯子的营养,因此他看上去比常人还要精神。
他的胡子几乎和头发一样长,所以很难分辨他的长相,也更加难以识别他的年龄。但那几个退休的老头却清楚地记得,疯子刚刚出现在西街的时候,还是个不大的孩子。那时,他的父母一定还在管着他。从他四季换穿的衣服就足以说明。他现在穿得这身棉衣,是几年前一个老教师给他的,从那以后就在再也没有换过。这也说明他的父母要么对他失去了耐心,要么就都不在了。
他还是孩子的时候,有些老太太看着他挺可怜的,便会拿东西给他吃。渐渐的,人们也都失去了耐心。而且,随着年龄地增长,他的脾气也变得越发不可理喻——他常常用砖头扔那些拿他取乐的调皮的孩子,那些闲散的老头和好心的老太太也难免跟着沾光。砖头可是不长眼睛的,有一次就砸在了一个老太太的脚面上,害得老太太拄了一个多月的拐杖。
不过,一般只有那些毫无准头的小孩子才会惹疯子生气。那些有准头的老头们并不怕他。而且有时还会护着他,把那些试图上前取乐的小顽童们呵斥走。
疯子大概也有七情六欲,这一点,那些有准头并且经验丰富的老头们很是明了。因为做到了知己知彼,投其所好,所以也就不必担心会招来砖头之祸了。
“嗨!那边过来个女人!”
“你瞧,她的屁股多圆!”
“看着那两个大奶子没?想不想过去摸摸?”
……
疯子便会呲着牙笑,而且手也不闲着,冲那女人做一些猥亵的动作。女人立刻红了脸,一边骂,一边扭着头快步离开了。
“哈哈哈……”
“嘿嘿嘿……”
老头们开怀大笑,疯子也跟着傻傻地憨笑起来。
然而最近几天,疯子遇到了一点小麻烦。不知为何,来了一辆面包车,车的前脸上喷着四个蓝漆字——“城管执法”。疯子虽然不识字,也不知道这些人是干什么的,但却从心里恨他们。在他的眼里,他们就是凶神恶煞,横眉立目的厉鬼。他们总是不由分说地赶走那些摆摊的小贩,甚至会踢掉他们的摊子。虽然小贩们有时也会粗着脖子跟这些人大吵大闹,但明显的,他们还是很惧怕这些人。
当然,这些事与疯子无关。有关的是,因为没了摆摊的小贩,就没了烂水果和坏萝卜。这些可都是疯子赖以生存的东西,光靠垃圾池里那些骨头是不行的——那些骨头比刀子刮过的还干净。
小贩们终于被全部赶走了,他们被安排到一个离街道很远的巷子里。那是个死胡同,几乎没有车辆进出。在这个全新的市场,他们的生意萧条,所有人都变得无精打采。好在那些人说了,等上边检查完了,他们还可以再回到原来的地方。
因为没了小贩,西街变得寂寞而无聊。那些闲散的老头也似乎耐不住寂寞,每天相跟着去新的市场闲逛。这突然的安静让疯子感到不适,他变得焦躁不安,甚至会把垃圾池里的垃圾抛洒得到处都是。而那两个清洁工却不敢上前制止,只能远远地看着。
疯子还开始骂人了。不过,他好像并不针对任何人,只是兀自嘟囔。
那辆喷着蓝漆字的面包车,每天按时到来。他们绕着街道转一圈之后,便停靠在路北阳光充足的地方。这时候已经是大冷的冬天,他们需要阳光的温暖。
疯子却始终徘徊在路南的阴凉里,因为路北没有垃圾池。疯子不懂得他所需要的食物跟那些小贩有密切的关系,所以也就不懂得应该追随他们到新的市场去。他只是不明白,怎么那些好东西突然之间就没了?因此,他变得狂躁、易怒、骂骂咧咧。
坐在面包车里的那些人,总觉得疯子是在骂他们。然而,疯子毕竟不可理喻,而且惹恼了甚至会扔砖头,他们只好忍着。
一天,一辆铮明瓦亮的黑色小轿车来到西街,转了一圈之后,停在了面包车旁边。后面的车窗玻璃落下,露出一张胖嘟嘟的圆脸。面包车上的一个人看见了,吃了一惊,赶忙从车上跳下,小跑着来到胖嘟嘟的圆脸跟前。
“那个……是怎么回事?”圆脸指着正在垃圾池乱翻一气的疯子问道。
“他是个疯子。”那个人满脸堆笑地答道。
“明天市里的领导就要来检查了,要是因为一个疯子耽误了‘文明县城’的评比……嗯?”
小轿车身子一欠,留下一股灰白的尾气。那个人挠了挠头,回身冲面包车上的人摆了一下手。面包车上的三个人急忙下车,围了过来。
“得想办法把那个疯子弄走。”那个人说着,又挠了挠头。
“咋弄?”
“弄哪儿去?”
“只要他不在西街就行,别处跟咱没关系。”那个人用眼光挨个扫了扫另外三个人,希望得到一个好的主意。
“疯子是记死道的,就算今天把他赶走,明天他照样来。”
“就会给咱们出难题!干脆让警察把他关起来多好。”
“他又没犯罪,凭什么把他关起来?”
“行了行了!尽说些废话……走,过去瞧瞧。”那个人不满地瞪了一下眼,转身朝着垃圾池走去。
疯子坐在冷冰冰的水泥地上,背靠着垃圾池的矮墙。他手里拿着一根大棒骨,正眼神迷离地盯着看,似乎在想:上面的肉哪里去了?
几只流浪狗远远地蹲着,眼巴巴看着疯子手里的骨头。
“嗨!疯子!从哪来的回哪去,这里不许你待!听见没?”
疯子抬起头,乜斜着看了那个人一眼。
“跟你说话呢!站起来!”
疯子傻傻地笑了笑,举起那根大棒骨晃了晃。好像在说:你想吃啊?就不给你!
“跟疯子还讲什么道理!”另一个人走上前,照疯子的大腿踢了一脚,“起来!赶紧走!再不走,打断你的腿!”
疯子惊恐地看了一眼踢他的那个人,慌忙爬起来。那个人不失时机地在他的屁股上又来了一脚,疯子跌跌撞撞地朝前跑去。那几个人便都笑起来。
跑了几步,疯子突然站住了。他回过头,异样地看着那几个人嘴里喷出的白雾。
“还不走?”其中一个人止住笑,用手指着疯子,厉声喝道。
疯子转过身,低着头,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一些漫无边际的疯话。他慢腾腾地挪着脚步,仿佛若有所思的样子。突然,疯子猛地转过身子,手里的那根大棒骨翻着跟头飞了出去。
几只流浪狗同时跃起,做好了冲锋的准备。
“砰”的一声,大棒骨撞在一个圆鼓鼓的脑门上,旋即弹了回去,跌落地上。一只灰色的长毛狗极速扑过来,叼起大棒骨敏捷地跑开了。其他的狗紧跟其后,穷追不舍。
被打中的脑门上多出两只大手,鲜红的血液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抱着脑门的人蹲了下去,他的同伴围着他,问长问短。
闲站和路过的人们有的驻足,有的围了过来。他们小声地议论着,带着不一而同的表情。
疯子跑到另一个垃圾池的后面躲起来,偷偷张望着,一面仍然说着一些不着调的疯话。他的表情很难分辨,可能是由于他的胡子几乎和头发一样长,还有从不洗脸的缘故。
喷着蓝漆字的面包车匆匆离开了西街,聚拢的人群也渐渐散去。
那几条流浪狗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一直到过了中午也没回来。
疯子依旧躲在垃圾池的后面,依旧不停地重复着那些不着调的疯话。
街道上人来车往。那些闲散的老头和老太太,分成了几拨,远远地盯着疯子看,时不时地议论上几句。
两个清洁工有一下没一下地舞动着手中的笤帚,因为没有了摆摊的小贩,他们的工作显然轻松了许多。
下午,那辆面包车又停在了原来的地方。那几个人谁也没有下车,他们各自玩着手机。其中一个人的脑袋上缠着雪白的纱布,他似乎有点心不在焉,总是朝疯子所在的那个垃圾池张望,好像怕疯子突然失踪或者突然冲过来似的。
疯子大概觉得事情已经过去,或者是饥饿让他难以忍受,他终于走了出来。
面包车上那个缠着白纱布的人吃了一惊,他下意识地捅了捅旁边的人,几双目光同时投向马路对面。
疯子挨个翻着垃圾池子,却始终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渐渐的,他开始发狂,谩骂,并将池子里的垃圾随手乱扬。两个清洁工远远地看着,叹着气,摇着头,谁也不敢近前。
这时,从一幢破旧的三层楼房里走出来一位胖胖的女人。她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垃圾袋,嘴上还留着没有擦干净的油脂。她若无其事地走到就近的垃圾池旁边,手一扬,垃圾袋飞入池中。就在她刚要转身的时候,她看见疯子正朝着她飞奔过来。她吓坏了,慌忙扭动起沉甸甸的屁股,一口气跑进了楼门。在那里,她驻足回头,看见疯子已经将那个垃圾袋紧紧地抱在怀里。垃圾袋里是他们中午吃剩下的骨头,还有半张几天前她烙得葱花饼。
显然,疯子如获至宝,即便抱在怀里也觉得不放心。他一边走,一边左顾右盼。一会将垃圾袋藏在左腋下,一会又藏在右腋下,好像总也找不到安全的地方。最后,他来到一棵大柳树下。这棵柳树至少有上百年的光景,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树根处有一坨淡黄色的冰,那是疯子的尿。他把这里作为方便的厕所。往常他都是在垃圾池边就近用餐的,今天有点反常,可能是这棵树离面包车比较远的缘故。
在确定没有威胁之后,他便坐在了那坨尿冰上,将垃圾袋解开,摊在两腿之间。他第一眼便惊喜地发现了那半块葱花饼,竟然高兴地笑出了声。他迫不及待地将饼拿出来送入嘴里,刚咬了一口,竟发现那几只流浪狗不知何时又回来了。它们与他保持着一段距离,齐刷刷地蹲在他的面前。它们的眼睛始终盯着疯子两腿之间那个黑色的垃圾袋,吐出的舌头上不时有大滴的口水掉在地上。
也许是因为有了半块葱花饼的缘故,疯子今天显得格外大方。他将葱花饼叼在嘴里,然后从垃圾袋里找出一块最干净的骨头,冲那几只流浪狗晃了晃。狗们立刻兴奋起来,使劲摇着尾巴,使得它们的身后尘土飞扬。
疯子高兴地直跺脚,嘴里的葱花饼不由得掉在那坨尿冰上。他慌忙用另一只手捡起来,捂在胸口,并同时将骨头扔了出去。狗们一拥而上,最先抢到骨头的那只狗发疯似的绕着大树来回转圈,试图甩掉后面的追兵。结果,还是被另一只狗趁其不备给抢走了,于是,目标转移,那只狗又成了追逐的对象。
这就像一场激烈的竞技游戏,作为策划者,疯子感到欣喜若狂。他手舞足蹈,连吃饼的事都忘了。
太阳即将西落,气温骤然变得寒冷。
那些流浪狗已然各自得了一块骨头,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享受了。
疯子已经离开那棵大柳树,走出去很远了。那只黑色的垃圾袋粘在那坨淡黄色的尿冰上,孤零零地在风中抖动。
面包车开始发动,排气管的圆口里喷出一股浓浓的汽雾。
郊外,暮色渐浓。
疯子的脚步越发紧了,以至于好几次差点被自己绊倒。身后的灯光和马达的轰鸣让他感到惶惶不安。他不住地回头,两只雪白的大灯就好像妖怪的眼睛。
村庄里的灯光若隐若现,仿佛坟地上的鬼火一样。一座建在高高的土台上的破庙黑乎乎的影子也越来越清晰。疯子撒开腿,很快就爬上土阶。站在庙台上,他看见那两只妖怪的眼睛停下不动了。接着他听到开门的声音,四个黑影朝着庙台移动着。
疯子冲进庙中,将两扇红松木门紧紧关上。屋子里堆满了稻草,不知是谁家的,已经在这里放了好多年。那股腐朽的味道,老远就能闻到。稻草堆的中间有一个洞,那是疯子的被窝。稻草是一种好东西,睡在里面,会越来越暖和。
疯子蜷缩在自己的被窝里,两只手抱在胸前,已经有些发抖了。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害怕,眼睛在黑暗中放射出恐惧的绿光。
令疯子不安的脚步声在门外停下了。疯子像狗一样竖起了耳朵。
“铁丝带了吗?”
“带了。”
“钳子呢?”
“也带了。”
接着,便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之后,那些脚步便离开了。
寂静像谜一样笼罩着这座荒庙,疯子感觉到耳朵里“嘶嘶”地响。
几天以后,小贩们重新回到西街,那辆面包车再也不去了。西街恢复了之前的热闹与邋遢。两个清洁工又开始抱怨并且不停地忙碌,当他们推着车子来到垃圾池前,发现里面的烂果子和坏萝卜居然都还在,便不由得四目相对。
“疯子好几天没来了。”
“是啊。”
那些闲散的老头在感到无聊的时候,也会突然想到:“疯子上哪去了?”
疯子几天不出现,那几条流浪狗便成了大王。它们不必再为一块骨头争抢打架,而是各自占据了自己的垃圾池,就像商量好的。里边或多或少都能找到一些令它们满意的美食。
又过了几天,西街来了一帮施工的人。他们带着高高的梯子,在每个电线杆子都安上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市级文明城市”,下面还有一行小一点的字“爱护家园.人人有责”。
那些无聊的老头们终于又有了热闹看,他们整天围着这些人。这些人常年东跑西颠,见多识广。他们讲的许多故事,老头们都感到新鲜与好奇。除了一件事——疯子已经死了。
据说疯子的死很蹊跷,他栖身的庙门被人用铁丝拧死了。他大概是想破窗而出,不巧的是,他爬窗时被一根有新鲜断茬的窗棂扎破了睾丸。法医说,这就是他的死因。至于是谁用铁丝拧死了庙门,大多数的说法是,可能就是个恶作剧,没有人会故意谋害一个疯子。
西街的风景依旧,可是,住在西街的人们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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