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我对着菱花的镜子轻抚脸上的疤痕,那触目惊心的丑陋,让我再一次失望欲绝。
我想我的人生便伴着它彻底沉沦了吧。每一次我都能看到那些陌生男子在见到我时,脸上露出的惊愕,每一次我都能从父亲眼里探知到因这块疤痕而产生的厌恶。
我一辈子都不愿嫁人,一辈子都不想承受因这块疤而带来的多一分的伤害,它就像一个黑暗的洞穴,周而复始地吞噬者我那微之又微的快乐。
婚书来的时候,父亲似乎有着与我一样的难以置信,但很快,他的脸上浮起大片的笑意,那笑意透露着了然,亦透露着放肆。
我知道,从那一刻起,我于他而言渐渐有了价值,可每次,当他对我展露从来不曾有过的温柔时,我都捏紧了裙摆,不寒而栗。
要娶我的人是朝廷新秀,他生得极是好看,修长挺拔的身姿,如墨一般的发,如星一般的眸。他一切皆好。若我的脸上没有疤,他应是我极中意的夫君,可是命运偏偏如此。
长亭内我问他“为何要提亲!”
他说男女之间不过如此,心之所喜,情之所系。
我自是不信,我们不过匆匆数面,虽然我不曾从他的眼里探得极深的厌恶,但那里面也绝不会有丝毫的欢喜。因为皮囊美色,人皆爱之,从无例外。
我说无论打的什么主意,若可据实相告,我或许可以助他。否则,便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以为他总该有所顾忌,没想到他却故意望着我的眉目肯定地说“你根本拗不过你的父亲。”
原来他什么都清楚,什么都了然,他早已打定了主意。
我嘴角轻扬“可惜你少算了一样。”
“什么?”
我瞬间拔下发间碧簪对准自己的脖颈,“你若执意相逼,我便一死了之。”
我能看出他有顷刻的触动,但很快又似乎想通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我猜你不会。”
“那么,你要试一试吗?”我看着他,不由地将发簪刺近几分,然后一丝尖锐的痛意传来,我能感觉到有轻微的出血。
那一天的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我像白天一样将碧簪刺向自己,可是他并没有静静地一旁看戏,想探知我究竟能做到哪一步。也不曾漠不关心地说“你不必如此轻贱性命,我会给你接受的时间。”
而是走上前来,一把夺去了我的发簪,然后轻抚我脸上的疤痕目光炙热地说“你该知道的,我并不在意。”
梦里,我成了他的新娘。
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他动了心,我们不过寥寥数面而已。
漆黑的夜里,我轻抚脸上的疤,发现它的存在相较白日更为清晰。于是我庆幸,还好那只是个梦。
从那次长亭一别后,一切慢慢地发生着变化。他来府里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但每次都是和父亲商量朝堂的事。临去时却总会转到内院走走,说是来赏珍奇的花草,但每一次,他都会远远地向我展露笑靥,从无例外。
我承认他的笑容十分动人,澄澈,干净,就像一汪清泉。但是我不会因此而沦陷,因为我知道他的别有用心。他不会爱上一个脸上有疤的女子,可是他却在想方设法地争取。
父亲要的是左膀右臂,权利稳固。那他呢,他要的是什么?
很多个刹那我都在犹豫,我要助他吗?如果他要达目的非以我为垫脚石不可,我要助他吗?
可是,我因何要助他呢?难道仅仅是因为我卑微地爱着他吗?
他说的没错,我拗不过父亲。我也没有死的勇气。
在成亲的那天晚上,他终究没有走进婚房。下人说他喝多了酒,已经在书房安歇了。
也好。面上浮起一丝惨笑,我反复劝慰着自己。我明明知道他是别有用心的,他越是不靠近我,于我越是安全。可是,我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内心的那份酸楚。此刻,我是他的妻子,明媒正娶的妻子,不是为了某种权势交易而逢场作戏的妻子,而是一个真正爱着他也渴望被爱的妻子。至少我自己是这么感知的。
原来,我只当他是想借我父亲的在朝中的势力平步青云罢了,可到头来却是我想差了。
每日晨起,我都看到他在练剑,矫健的身姿,灵敏的步伐,动人的容颜,还有柔和的晨光。
我时常不知不觉便看得醉了,直到有一次,他突然收了剑冲我喊道“你会做人家娘子吗?你的夫君练了一早上的剑,连杯茶水都没有便算了,帕子也不知道递一块儿。只会在一旁傻傻地看。”
我自是不服气,便回击道“我固然不会做人家娘子,难道你就会做人家夫君吗?”
我的话似乎提起了他的兴致,“你的意思是抱怨我这个夫君做的不好喽,那你倒是说说我哪里做的不让你满意了。”
“你……”本来有一肚子的委屈想要倾吐,可是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地咽了回去,我要说什么呢,说他从来不进我的房间吗,说他从来不会爱惜他的妻子吗,我是要告诉他我有多么卑微地爱着他吗,还是想求得他的一点点怜惜?
“我早就说过会给你接受的时间,但如果你觉得差不多了,我今晚就可以去看你,免得你误会我冷落了你”他像看透了我心中所想一样。
我又羞又恼,但又因一切被他说中一时却又不知如何辩驳。
他却突然笑了,那时晨光映照着他的容颜可真是好看。他向我伸出手来,“别恼了,出去走走吧。”温柔的声音悦耳极了,像三月的细雨,又似清风徐来,水波不惊。
我有一刻的犹疑,但望他眉目,还是将手交于他的掌心。
那是第一次有除我母亲之外的人牵我的手,我喜欢他掌心的温度,让人觉得踏实。我的心里有一些紧张、有一丝羞涩、但更多的是欢喜。
我们随意地在一处馄饨摊边停下来,然后一起吃着热气腾腾的馄饨,我喜欢这样的感觉,虽平凡至极,却珍贵无比。不过每次他抬目看我或同我说话的时候都让我紧张得如坐针毡。
后来我们去了戏坊看了精彩的演出,又一同去寺庙求了同心结,还去挑选了许多珠翠华裳。
那是自母亲去世后我过得最开心的一天,我几乎忘了我是个脸上带疤的丑陋女子,我几乎忘了这于他不过是一场有利可图的姻缘交易。
我回府后遇到的每个人同我说“生辰快乐!”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自从母亲去世后便再没有人为我贺过生辰,渐渐得便连我自己都忘了。那么,他们又是从何得知,莫非……
这是他的府邸,一切自是他的安排。可是为何他会有这样的用心,难道真如他所说,是心之所喜,情之所系。不,不会,我一遍遍的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可是内心深处却分明藏着那么深的期许。
肉体凡胎终究无法预知幸福与祸事哪个更先到来。丫鬟把消息传给我的时候,我像一片枯叶般落在椅子上,失去了一切冷静自持的能力。她说府邸被查抄了,父亲下狱了,判斩监后。她还说去宣旨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夫君。为何是他,偏偏是他?我有一刻的猜疑,难道这就是他的目的吗?以求娶我为名投诚父亲,骗取他的信任,放松他的警惕,然后找到他贪污受贿的罪证,一击败之。
难道他真有如此深的心思?
那一天的白昼格外漫长,我在屋里等他,从日头正中到残阳西斜。其实我也不确定我到底在等什么,等他给我交代吗?如果他有交代我便会原谅他吗,如果没有呢,若没有我当如何,我能如何?丫鬟看我一片宁静,却不曾留意我手里一条崭新的帕子却已褶皱横生。
“丫鬟说你在等我?”他径自朝我走来,看的出他的步子十分凝重。
我没有作答。
“想问什么便问吧?”
我依旧不知如何作答。
我自是有千言万语,但是我不敢开口,我怕一旦开口,那一缕微薄的情分便顷刻了断。
他走近我,在我的身前蹲下,与我平行。他说“你父亲的事……”
可我却打断了他,我问“你说你对我是心之所喜,情之所系是真的吗?”
他望我眉眼,眉目纠结,似有难处,却终究没有作答。
呵,果然如此,我便知如此。
我悲伤地别过脸去,再没有想说的话。我心里便只有那一点点微弱的希冀,但此刻连它也彻底覆灭了。
他不知是着急还是什么,他说“当初虽不是,但如今已然是了。我们不是相处得很好吗?”
他似乎在渴望我赞同他,但我终究没有。
他又起身,他说“我知道你在怪我,怨我,你的家是我带人去查抄的,你的父亲也是我下狱的,但是,非如此我不能保全你。”
我凄然一笑,“是吗,那我要感激你待我的一片深情厚谊吗?”
他看起来似乎很无奈,也很忧伤,他不知怎样的解释才能让我信服。
他脱口唤我的乳名。但我只觉得虚伪。就同他一开始处心积虑地求娶我一样地虚伪。
“你敢说你从来没有想扳倒我的父亲吗?你敢说你一开始对我便不是别有用心吗?你敢发誓吗?”我望他眉目愤恨地说。
“我是讨厌你的父亲,因为他贪污受贿,置民于水火。但是因为你的缘故,我不愿对他下手,因为我不想你恨我。”他似乎在向我解释,又似乎在同自己说话,他好像真的曾为这些左右为难,两相抗争。
他又说“我从来没有想过利用你,因为我原本就是要补偿你。”
“补偿,你因和要补偿我?当初我们不过寥寥数面而已。”
他似是难以作答。
我又问“人皆爱红粉佳人,你又为何独独要娶一个面上带疤的女子,因何缘何,你能告诉我吗?”
他依旧不肯作答。
也罢,也罢……
那天的黄昏便在一片狼藉的争执与彼此的忧伤中散去,无迹可寻。
后来他派了家丁在门外日夜看守我,他拒绝了我去见父亲最后一面的请求。在数次越窗、自尽、胁迫无果后,我变了……
我开始认真梳洗打扮,菱花镜中映照的容颜,憔悴中透着一丝生气。我试图走近他,我对他眉眼含笑,同他轻声软语。
他起初还能保持理智,与我刻意划开距离。但很快柔弱与主动纠缠着突破了他的防线。
一个烛光跳动的晚上他望我目光迷离,他的吻落在我的脸上、唇上、颈窝深处,他说他会不顾一切地保护我,那一晚,是我们成亲以来所经历的第一次鱼水之欢。
几日后的早晨,我和丫鬟带着行囊站在他面前,我说想去庵堂小住,想听有大智慧的师傅讲经,让创伤在佛法中治愈,让愚昧在佛法中去除,避免一切世事纷扰。
他似乎早已洞悉一切,深深地望着我的眉眼。
他说“非去不可吗?”
他又说:“我会尽余生之力补偿。”
我匆匆打断,“数日便回。”浅浅一笑,没有给自己片刻的犹豫。
我转身离去,丫鬟说他不曾挪动步子,一直在庭内静静注视着,我片刻迟疑然后决然上了马车。
我以为他至少会拉一下我的手,至少会说一句别走,但是他没有,始终都没有。天地茫茫,我不知要去往哪里,光阴似箭,我不知终有一日,我们会不会彼此忘记。
在我纷乱的思绪里,马车突然猛地一震。掀开帘子,他跨坐着马儿追风出现在我的视野,恍如隔世。
他跳下马,霸道地将我从马车抱出放于马背之上,让我同他并乘一骑。他说他想明白了,好脾气的夫君只会娇纵了放肆的娘子,从今以后他要说一不二,让我唯独他之命是从。语罢,他扬起长鞭,马儿抬起四蹄,一路绝尘。
我不断地奋力挣扎,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他的手环住我的束缚。他低下头湿热的吻霸道而热烈地欺压着我的唇。但待他松开,我却只看到一抹绽于蓝天之下的微笑,爽朗而清澈。
多日以后,我才看到他背上一道道的因受庭杖之刑而落下的伤。父亲免了死罪改流放,他让丫鬟照顾好我,然后孤身前去代我送行。
又过了很多日子我们一同逛街,不知怎的我的丫鬟同他的小厮在身后热闹地争执起来。
很长时间了,他们两个总是怪怪的,有时候因为小厮一句随口无心的话,丫鬟会生上好几天的气。有时候小厮会突然起个大早,去街市上排长队买来可口的糕点,然后提着满院子地找她。可最终糕点被丫鬟拎回来分给满院子的仆人吃,还恶狠狠地说“吃不完的通通喂狗。”众人都迟疑起来,感觉有哪里不对,但因那点心太过可口,很快又迎来新一阵的狼吞虎咽。
这会子又是吵得热闹极了。
“我就是看不过眼。”丫鬟没好脾气地说道。
“有什么可看不过眼的,他们两的事何劳我们做仆人的操心?再说了,少爷不是说了会补偿吗?”
“补偿?补偿也是应该的,当年若不是他失手,小姐也不至于……”丫鬟似乎愤怒极了,但争吵的声音却突然停了。刹那间我似乎看到夫君回头做了个禁声的动作。但转瞬即逝,不曾看得真切。兴许是我一时眼花了。
细细想来,我生命里大半的不悦都是因着脸上的疤,若没有它,我也许也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无忧女子,不至于多愁多伤,孑然彷徨。
但其实我也不是生来便这样的,我原也是眉目清秀的女子。只因长到十二三岁被歹人挟持,他一手用锋利的匕首直抵我的咽喉,让我不敢轻易挣扎。
结果没想到,黑暗的小巷子里传来一声少年郎的呵斥“识相的放了那姑娘,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我当时心中大喜,心想这或许是个得救的机会。
果然,不久空气中“嗖”的一声,似有暗器飞来。我心中祈祷,必要击中那歹人才好。可谁知片刻一个杏子大小的暗器砸我脸上,上面布满的尖锐狼牙深入肌肤,一时鲜血淋漓。歹人看了看黑暗幽深的巷子,又看了看我被暗器毁去的容颜,慌乱地四下张望。然后,空气中又是“嗖的”一声,那歹人顷刻丢了匕首,逃也似的不见了。
我吓得瘫软在地上,过了很久才抚着脸走向那幽深的巷子,却已不见了那少年郎。
在听见丫鬟小厮争吵的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是那幽深的长巷,是那锋利暗器,和我满脸的鲜血淋漓。然后画面突然一转,我的夫君自一树灿烂梨花下向我走来,白的衣,墨的发,面上笑意清浅。然,细看去,他手上却执着那暗器。
我一下子惊醒。
彼时,夫君正酣睡在我的身侧。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映照在他白皙的面容上,温柔如水。于是,我便又伏在他的胸口,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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