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康庄,每年有两件大事足以让全村老少聚在一起:一个是过年,另一个就是上坟。
按照这里流传了上百年的风俗,每年农历2月15是上坟的日子,也就是说,春节和清明当其他地方都在忙着祭祖的时候,这里恰恰是安静的。只等寒气一过,到了农历2月12,麦子上的雪全部变成水渗到地里的时候,这里才开始大张旗鼓地筹备祭祖盛会。
筹备工作分家分户进行。在整个康庄,康家的祖坟只有两个,也就是说,这些七零八落的东西最后都会聚成两拨,分不清谁的是谁的。但是大家还是认真地一样样筹备,连家里的小孩也会叠一些金元宝,会剪一些白纸,会捏一些小面人儿。全家出动,热火朝天,好像比别家东西拿少了就是对祖先不敬似的。在农村的土地上,祖先是伟大的,他们给后辈留下了赖以生存的土地,也给了后辈日日夜夜的庇佑,容不得后辈有半点不敬和虚假。
祭祖那天,全村人都起得早。清晨五点左右,当村里的第一只鸡开始啼鸣,第一个早起的人就被叫醒了。于是,这个人开始从温暖的被窝里翻起,用手摸黑去拉灯线,好在灯线都很长也离得近,所以手在空中没摸几下就摸到了。“咚”,灯亮了,照亮了黑乎乎的房间,也照醒了熟睡的孩子。更多的鸡啼和声响接踵而至,一家家人都被叫醒了,一家家灯也亮了起来。
到六点的时候,大家准备就绪,开始不约而同地走出家门,拿着先前准备好的物事朝田地里走去,朝地里的祖坟走去。因为即将开始的盛会就围着祖坟展开,这里没有舞台,也许脚下的土地就是舞台;这里也没有表演,但大家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胜过表演。
所以,与鲁迅笔下的祭祀场面比起来,康庄的祭祖场面小得多,也不阔气,更像是一场缅怀,一场与世隔绝的缅怀。
到了坟前,先是由大人们把备好的纸扎、白条、纸钱撒在坟的周围,然后拿出三根香点燃后插在一个装满了土的碗里,放在坟前。一起放到坟前的,还有各家炸的油果子,蒸的面花,捏的面人,还有绑了红绳的猪头等等。一切备好了放一卦长鞭,就正式开始了一年一度的祭祖大典。
大典的过程每年如此,就是按辈分排队烧钱、磕头、祈福。对于大人来说,在这一刻,大家的心境大致是一样的,都怀着对祖先同样的敬重和敬畏跪在了地上,按辈分用额头紧贴着黄土地在坟前重重地磕下三个头。无论平时大家是否来往,又或者嚼过谁的舌根子,又或者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吵过,都不重要,在这一刻,大家成了这片土地上最亲的人。
但对于小孩来说,他们的乐趣可不在此。那从未蒙面的祖先与他们有何相干呢?他们更关心的是有啥好吃的和好玩的,他们跟着大人起个早来到坟前,眼巴巴看着的,就两样东西:一是长辈撒的糖,二是坟前还在供着的那些好的吃食。
年幼的我,当然也不懂这能把全村人聚在一起的盛会意味着什么,更不懂这神圣的仪式感有什么存在的必要。但是我和其他小孩一样,盼着过年,也盼着上坟,最主要的是盼着能跟着解解馋。
小孩子们等呀等,终于轮到自己磕头了,又等呀等,终于所有的人都磕完头烧完纸了,这意味着,马上要有糖吃了!果不其然,几个长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向天上一撒,小孩子们马上蹲在地上捡起来。只要这糖一进嘴巴,一个个红扑扑的脸蛋上马上露出了笑容,那笑容是在告诉你:为了甜这一口,等一天也值了。
上午十点左右,祭祖全部完成,供奉的东西也终于能够撤下,小孩子们蜂拥而至,你拿一个苹果,我抓一个油果子,别提多高兴了。
这片土地就是这样,大家没那么多文化,没那么多讲究,但是对祖先和土地却十分敬重。在他们心里,祖先是神,土地是命,没有神灵庇护,生活是缺乏安全感的;没有土地上的庄稼年年收割,就没了生活,没了命。
所以,就算走的再远,我的根还在那片土里,连同我的记忆一起深深扎入了康庄的黄土里,接受着祖先的庇佑。它时刻提醒我,我有根,所以无论走到哪,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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