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无路

作者: 72191e8f4c19 | 来源:发表于2019-03-05 20:04 被阅读50次

    原创文/红枫
    回头无路
    01
    “儿啊!快往西方极乐世界去吧!有多快就跑多快!呜呜呜……”
    我的耳边响起老母悲痛、焦急、不舍、无奈、绝望又充满希望的嚎哭。
    我心里有点恼火,身子刚刚被水泥地震得弹起来,我这还站稳呢,嚎叫个啥劲。
    我对着母亲吼:“就不能等我起来站稳再叫吗?”
    可是母亲好像根本听不到我的话,依然在声嘶力竭地哭嚎:“儿啊!快跑啊!千万不要停,停了你就赶不上了,快跑啊!快往西方极乐世界……”
    “西方极乐世界?”
    我一听,赶紧拔足狂奔。
    早上起来时太急,来不及穿上昨天买的新鞋。脚上的两只鞋底都磨破了,一只还没了后跟,这会儿踢踢踏踏像趿着拖鞋,别说快跑,连走路都费劲。我干脆踢掉鞋子,赤脚奔跑。我已经做好了脚被划得鲜血淋漓的准备,可是跑了好长时间,脚底非但没有传来疼痛,还酥酥麻麻的舒服极了。
    我睁大眼睛盯着眼前的路,原来这不是家乡的路,家乡的路狭窄,坑坑洼洼,路上遍布尖锐的石子,荆棘和锋利的叶片,每次干活回来,全身上下总是新伤盖旧伤。而眼前的路,宽敞明亮,淡绿色的塑胶又软又有弹性,脚踩在上面像在蹦极,飘飘欲仙。
    怪不得这么舒服。
    “哈哈哈……”
    我刚咧嘴想笑,身上一凉,衣裤裂开了。这下糟了,我环顾四周,还好,这条路上除了自己,还没有别的人。我用手扣上扣子,可不一会儿,又开裂了。跑得太快了,这身衣裤原本烂的只差一桶水就成糊了。昨天也买了新衣服的,只是,一大早就被工友二胡拉起来,我还顾不上换衣服,这小子就咋咋呼呼叫:“皮蛋,快跑,要债的来了。”
    我一听,魂魄都没了,那还敢换衣裤,顶着身上这套破烂夺门而逃,可惜了那套还没来得及穿的衣裤,那是自己花了一个月工钱买的。长这么大,头一次敢买,这会儿肯定被二胡顺走了,便宜了这小子。
    不对,那小子也没占到便宜,昨晚“翻两张”输给他三千块,权当抵押了,多余的就算利息。这小子虽然爱占便宜,但平时也没少帮我。就拿大前夜来说,要不是他得了消息一头撞进来说“警察来了”,我就被抓嫖娼了。
    这时,头上又一凉,我伸手一摸,头发也飞走了,这下好了,真的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回了。前面人声鼎沸,我看看自己,瑟缩着不敢过去,远远地瞥见一个人朝自己走来。
    难道追到这里来了?我吓得赶紧钻进人多的地方,可没等躲起来,手已被人捉住。准确点说,没有被人捉住,是手自己抬起来。我看见自己的右手抬起来伸直,就像有人拉我起来。就是朝自己走来的人,他站在面前,看我一眼。我没看到他眼睛,但我知道他在看我,接下来就他在前我在后,等到停下来,我和他已经横过嘈杂的人群,站在白茫茫的溪滩上,眼前是一片幽暗的森林。
    我转过头,蓦然发现自己身边空无一人。
    我一惊,耳边似乎又传来母亲的哭嚎:“儿啊!快往西方极乐世界去啊……”
    “啊!”我醒悟过来,再次拔足。这次我没有再停留,一路狂奔。
    我掠过幽暗的森林,越过湍急的河流,跨过深渊,翻过山岗,滚过冰川,穿过火焰山,奔过奈何桥,踢翻孟婆汤。涕泪滂沱,热血喷溅,最后灰飞烟灭,只剩下一缕魂魄和一个信念:赶往西方极乐世界!
    历尽千辛万苦,我终于停在一扇门前。
    耳边响起一个很远又很近的声音:“去吧,孩子,推开门。”
    02
    门开了,出现在我眼前的正是我梦寐以求的世界。这里四季如春,柳绿花红。男女老少,莺歌燕舞。一曲天籁之音引得鸟儿啾啾,鱼儿打转,叶子翩翩起舞。
    我且行且痴。绵绵望不到头的路领着我拐了个弯,一群雍容华贵的老妇人看到我时脸露欢喜。有个老人过来牵住我的手说:“孩子,你来了。一路奔波,随我去洗澡更衣。”
    我觉得老人很像母亲,期期艾艾轻呼:“娘!”
    老人抽出手,拍拍我的脸颊说:“孩子,我不是你娘,我是你的享受。”
    “不是我娘?可您长得跟我娘很像。”我盯着老人的脸。
    “天下的娘都一样的,就像现在。天下的娘又不一样,就像现在。”老人始终慈祥。
    “……”我听得云里雾里。
    老人伸出手,掌心向着我,问:“孩子,你看到了什么?”
    “您的手,保养得很好的手。”从这手上看,自己真是认错了,因为母亲的手没有这么白,这么嫩。
    “就手吗?没看到别的吗?”老人的手消失了。
    “哇!”突然,我听到了一阵婴儿哭声。接着,我看到了一间黑咕隆咚的屋里,有一张老旧的床,床上一个头发被汗水粘成一纠一纠的年轻女子,她伸出手说:“给我看看。”
    声音虚弱里透出欣喜。
    “是个带把的,这下我们林家不会断后了。”
    那不是父亲的声音吗?可是父亲在我还没有长大成人时就得病走了,留下孤儿寡母。是母亲又当爹又当娘把我拉扯大的,等到把我媳妇娶进门后,母亲的腰也弯成了上弦月。
    “儿啊!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啊!我老了谁给我送终啊?”
    这时,我看到自己施工的地方围着一群人,母亲伏在一具人体上呼天抢地。突然,母亲停止了嚎哭,抬起身子,伸出一双筷子似的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皮蛋。皮蛋外壳灰白,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黑斑。母亲抖着手剥掉壳,掰下一块塞进地上人的口里:“皮蛋,娘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皮蛋,你吃了娘就又能听到你叫‘娘’了。”
    我记起来了,隔壁土豆有个姐姐叫绿袄,因为家里穷被送给了在城里的远房亲戚。有年正月,绿袄回家看父母,给土豆带了皮蛋。土豆拿着皮蛋跟我显摆:“知道这是什么吗?是城里养的麻雀生的蛋。”
    我一听,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平时,我和土豆爬树掏出的鸟蛋还没有自己的眼睛大,这城里麻雀生的蛋有这么大。城市就是城市,怪不得绿袄全身上下该大的地方都比村里女孩子大,原来是吃这么大的鸟蛋养出来的。
    我看看自己麻线似的胳膊腿,盯着土豆手里的皮蛋,心里想:如果自己吃了这皮蛋,是不是肉就会“噗噗”冒出来?
    我眼珠子一转,指着土豆后面说:“土豆,你看,你姐姐来了。”
    就在土豆转过头看时,我一跃而起,夺过土豆手里的皮蛋,边往村后的山上跑边往口里塞,一塞进嘴里就狠狠咬下半个,来不及嚼碎就吞。
    回过神来的土豆“嗷”的一声,追上来把我扑到地上。
    我紧捏住手里的半个皮蛋,含着卡在喉咙的半个皮蛋,不一会就觉得呼吸困难,眼前发黑。
    闻声而至的母亲赶紧把我抱起来架在膝盖上,猛击后背,卡在喉咙的皮蛋才咳出来,但蛋壳已刮伤了喉头,以后的一个多星期连喝水都疼得掉泪珠子。
    从那以后,村人就不喊我原名二蛋而喊皮蛋了。土豆哭闹着掰走了我手里的半个皮蛋,要我赔另外的半个。后来母亲把家里积攒的十一个鸡蛋都给了他家才作罢,十一个鸡蛋可以换两个月的盐巴了。
    我恨得牙痒痒,发誓以后一定要让土豆也尝尝被蛋壳划伤喉咙的滋味。可惜自己到现在都没有做到,每次有皮蛋都不够自己吃,那还舍得给土豆吞。
    眼前的母亲又在剥第二个皮蛋了,不知从那冒出来的醋,母亲还把剥好的皮蛋淋上了醋,皮蛋蘸醋是顶好的下酒菜。
    我眼前一亮,只见母亲倒了一碗酒:“儿啊,你吃饱喝足好有力气赶路,下辈子你要擦亮眼睛,找个好人家投胎……”
    听到这里,我竟然觉得心里有点难过。
    “洗澡吧,洗了早点休息。”
    老人说完把我放进一个大浴缸里。沐浴后,老人引我来到另一个房间。
    03
    推开金碧辉煌的门,我看到了一个精致的女子,精致的餐桌和精致的食物。我是真饿了,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一通风卷残云。
    那边,女子已在铺床宽衣。
    借着酒劲,我捉住女子的手。这小手啊,怪不得有‘柔弱无骨’一词。
    要是妻子有这样的手该多好,我轻叹一声。
    “皮蛋,累了吗?来,我给你捏捏背。”
    我抬头一看,发现妻子站在面前。还不到三十岁,脸上皱纹已纵横交错,皮肤粗糙如矬子。
    妻子见我不说话,爬上床,绕到我身后,跪着给我捏起了背,口里唠唠叨叨着:“儿子今天学会写z、c、s了。家里那只母鸡这几天可真争气,天天下蛋。地里麦已扬穗了,明天我去赶集买点肥料催催,今年收成比明年好。你这两天在家歇着,陪陪咱妈。你长年累月在外,妈老念叨你,说自己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能看你一眼是一眼。老人苦了一辈子,就想多看子孙后代一眼……”
    “够了,整天念叨这些,你烦不烦啊,回家也不省心。”我一把推开妻子的手,兀自躺在床上。
    妻子呆坐了一会,默默挨着我躺下,手摩挲着我的背。结着厚茧的手刺得我后背生疼,我起来躺另一头去。
    那头传来妻子压抑的抽泣。
    记不清是一个月、两个月,还是半年、一年没有跟妻子温存了。
    唉!谁让她不会打扮,粗皮糙肉的倒胃口。明天就回大城市去,就那些徐娘半老都比妻子强,皮肤白皙不说,不会整天除了化肥、小麦就是儿子、鸡鸭。
    我再次叹了口气。
    “叹什么气呢?今朝有酒今朝醉么。”
    我一恍惚,妻子不见了,身边已是精致女子。
    有女如此,也不枉此生,既来之则安之。我伸手拥着女子,口里低呼:“老婆……”
    女子用指尖轻划我的胸肌,吐气如兰;“我不是你老婆,我只是你的欲望。”
    “谁没有欲望?有欲望不对吗?”我反问。
    “你会明白的。”女子飘然离去。
    胸口划过的地方在疼。
    这一夜,我忘了天地日月星辰。
    04
    起床后,一群气宇轩豪的男人拥着我来到广阔无垠的广场。
    一个男人手叉腰,大手一挥,气吞山河的样子:“看到了吗,这里聚集着全世界的豪车,有最先进的海陆空交通工具,道路四通八达,想上哪上哪,想干吗干吗,没人管你,更不会产生任何费用。”
    从此,我名牌裹身,佳肴填腹,美酒滋润,艳女侍寝,轮换着各种交通工具,穿梭在蛛网似的道路上,参加各种聚会。
    一天,我驾着豪车去参加聚会。路上我击打着方向盘:“我终于有身份了。”
    车子竟然开口说:“我只是车子,不是你的身份。”
    我吓了一跳,气恼地叫:“车子就是身份,身份就是车子,有区别吗?”
    车子讥讽地说:“土不拉几的傻帽,车子只是代步工具。”
    我一脚踩下去,车子“轰”的往前冲。
    前面是一座宫殿,许多光鲜体面的男女正在翩翩起舞。
    车顶弹开,座椅托着我上升下降,我抬脚踏在地上,潇洒地举起酒杯,优雅地晃动着杯里的酒,动情地说:“朋友们……”
    男女停下来,异口同声:“我们不是你的朋友,你还不配。我们是你的资源,同样,你也是,但目前你还不够格。”
    “……”我的手僵在半空。
    这时,人堆里挤出一个小男孩,那孩子酷似我儿子,蹦蹦跳跳来到身边。
    我忙弯腰搂住男孩:“儿子。”
    男孩挣脱开我的搂抱,很认真地说:“我不是你的儿子,我是一颗种子。但是,种子也要长在肥沃干净的土壤里。”
    男孩说完就蹦蹦跳跳走了。
    我彻底傻逼了。
    05
    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子弟。每年过了正月十五,就跟着老乡来到大城市干活。
    只上完小学的自己,胸中没多少墨水,干不了技术活。但我有的是力气,一个顶俩,年底结账总会拿到比别人多几万的工钱。
    每年回家过年时,父母乐得逢人就夸自己儿子能干,勤快贤惠的妻子什么活都不让我干,说我在外辛苦了一年,在家就好好养养身子。
    妻子忘了自己在家里外一个人,既要照顾年老的公婆和年幼的儿子,还要侍弄十几亩田地,成了不折不扣的女汉子。而我不光心安理得地接受,还越来越看不惯家里的一切。觉得妻子太庸俗,父母太窝囊,住的地方太寒碜,反正看哪哪不顺眼。
    以后干脆过年也不回家了,结了工钱就去吃喝嫖赌,渐渐入不敷出,欠下了一屁股债。
    那天被债主堵在施工房顶,情急之下,我纵身一跃,从23层房顶跳下来……。
    我原以为听了母亲的话,来到了极乐世界,从此就开启了极乐人生。
    谁知,只有人生极乐才能极乐人生。
    我扔了酒杯,像来时一样拔足狂奔。
    苍老的娘,贤惠的妻子,调皮的儿子,还有那些粗鲁豪放的朋友,以及村里熟悉的泥土路,家里温暖的茅草屋……这些爱着我牵挂着我的所有的人和物,像迎面扑来的风“呼呼”掠过我的脑海,冲撞着我的胸口。
    这一刻,我庆幸自己还有记忆。
    凭着记忆,我奔到了来时的地方,但是我找不到门,当初的门早已消失,或许它根本就没有消失,只是我看不到而已。我无比沮丧地用拳头擂着眼前无形的门,但是,我把周围都擂遍了,依然在原地打转。
    一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孩子,当你从高楼上坠落时,除了上天和入地,不会再有第三条路。”
    这一刻,我才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我嚎啕大哭。
    06
    “皮蛋,皮蛋,你嚎什么嚎?该起来去出工了。”
    我睁开眼一看,二胡正摇着我的肩。
    我一骨碌爬起来,抱紧二胡,再次像个娘们一样干嚎。
    二胡摸摸我的额头:“小子,你是不是撞邪了?”
    我抹了一把泪,不住点头:“我是撞邪了。二胡,你帮我请个假,我要回家一趟。”
    “好好的回什么家?”二胡不解。
    我还来不及解释,门已被推开,妻子站在门口。
    二胡叫声“嫂子”,挤眉弄眼离开了。
    我走过去把妻子拉进怀里,除了搂紧,啥也说不出。
    妻子把我往外推,从贴身衣袋里取出一张卡给我:“我都听说了,这是家里这几年的积蓄,拿去把债还了,我们回家。”
    我捧着头,蹲在地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一想起刚才的梦,又赶紧站起来,怕真的地上裂开一条缝把自己吸进去。
    我拿着卡离开时,妻子在给我整理打包回家的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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