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主义者或者说浪漫主义诗人致命的一点就是把应有的世界和本来的世界予以混淆。
海子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他对生命和世界充满了挚爱。在他的理想追寻之开始,他的头脑里充满的是一连串温馨的景象和美好的图画,此时,与理想处于绝对对峙状态的现实尚来不及打破和阻扰作者心中理想的彼岸。海子曾说:“要感谢生命,即使这生命是痛苦的,是盲目的。要热爱生命。这生命既是无常的,也是神圣的。要虔诚。”在踏上理想主义路途之初,他曾描述过一幅又一幅美丽的图景。“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太阳强烈/水波温柔/一层层白云覆盖着/我/踩在青草上/感到自己是彻底干净的黑土块”(《活在珍贵的人间》写于1985年1月)。诗人在此设置了一个接一个的温馨的意象:照耀着的太阳、温柔的水、覆盖着我的白云、青草,而“我”,就是由这些温馨意象所拥抱的一个存在物。在诗的第二节,诗人将“我”的这种幸福感进一步渲染:“活在这珍贵的人间/泥土高溅/扑打面颊/活在这珍贵的人间/人类和植物一样幸福/爱情和雨水一样幸福”。全诗的调子欢快、明朗,表现作者对给予生命的“人间”的感恩和拥抱,“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在全诗中三次重复,着力表达了诗人对生命的讴歌和颂扬。
在海子写于1984年至1985年的作品中,“房屋”的意象曾多次出现。
“今天/我什么也不说/让别人去说/让遥远的江上船夫去说/有一盏灯/是河流幽幽的眼睛/闪亮着/这盏灯今夜睡在我的屋子里”——《新娘》(写于1984年)
“我的肩膀/是两座旧房子/容纳了那么多/甚至容纳过夜晚/你的手/在他上面/把他们照亮”——《你的手》(写于1985年2月)
“巨日消隐,泥沙相合,狂风奔起/那雨天雨地哭得有情有义/而爱情房屋温情地坐着/遮蔽母亲也遮蔽儿子//遮蔽你也遮蔽我”——《房屋》(写于1985年)
“野花是一夜喜筵的酒杯/野花是一夜喜筵的新娘/野花是我包容新娘/的彩色屋顶”——《春天》(写于1985年)
显然,“房屋”在此并非日常生活意义上的建筑物,也不仅仅是爱巢的象征,它指向更为宽广的意义世界——生存及生活的境况。“房屋”是一个充满安全、温暖意味的词语。它一方面是我们祖先的避难所和幸福所在地,是远古人类的福音,并为之遮风挡雨、驱除寒冷、抵挡野兽。因此,它自然而然成了远古人类的家园,而房屋的发明者有巢氏也成为人类顶礼膜拜的圣人。另一方面,当人类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使得诸如遮风挡雨、驱除寒冷、抵挡野兽等成为简易之事后,人类蓦然发现还需要另一个家园——精神的家园、精神的“房屋”,让人类的灵魂能获得安憩和容纳,以避免漂泊的疲惫和焦虑。它指涉到人类一切的生存,既包括为肉体的保全提供屏障,也包括为灵魂和精神提供安憩之所。当然,这两方面并非处于对峙的状态,而是共时地存在着。这才是海子诗中“房屋”所指向的深沉内涵。
然而,还有一个事实是,上面四首诗都与爱情有关,因此很容易造成错觉,使读者把“房屋”理解成爱情的港湾。对人类尤其是理想主义者或者说浪漫主义诗人而言,爱情在本质上是超脱出普通意义的,它不仅仅是人们对异性心理和生理上的一种渴求或者对异性美貌和气质的一种迷恋。它更是诗人理想的一个寄放点,或曰理想的化身,它超出了狭义爱情的拘束而成为对生命的挚爱。“爱之存在,正基于抵抗死亡。作为生命的肯定形式,爱是死亡给予的。”死即虚无,抵抗死亡即抵抗虚无、获取价值,因此爱情即是诗人理想的彼岸世界在现实中的具体投影。
追寻之始,海子笔下的世界完美如梦。“你在早上/碰落的第一滴露水/肯定和你的爱人有关/你在中午饮马/在一枝青丫下稍立片刻/也和她有关/你在暮色中/坐在屋子里,不动/还是与她有关”。(《房屋》)在此,爱情占据了整个生命,也承载了整个生命的意义。诗人于这里以重笔渲染爱情的甜蜜、相爱之人的心心相印与相通,并且还要再予以强调:“你不要不承认”——诗人甚至不允许你的否认和质疑。生活中不可避免地存在磨难:“巨日消隐,泥沙相合,狂风奔起/那雨天雨地哭得有情有义”。即使如此,诗人以为:“而爱情房屋温情地坐着/遮蔽母亲也遮蔽儿子”。“爱情”的房屋不管什么时候都为每一个人遮风挡雨,让每个人都沉浸在幸福的润泽之中,“遮蔽你也遮蔽我”。这里表现了诗人一厢情愿的美好向往和置身事外的偏执。爱情是脆弱的人类对理想的一种寄托,对现实的一种潜意识的反抗。而诗人对爱情的完全肯定与依赖和对生活近乎固执的颂扬正表现了他作为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偏执和纯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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