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杂货铺的门前望向西边,杂货铺老板娘看到那个比蛋黄的颜色还要稠些的日头正切着不远处的电线杆上横拉过来的电线。这样完美地切合!她不相信,于是举起手来比划比划,真是这样准确地好像硬币立了起来似的。“呀,可真是见鬼了。”,她惊呼。
街角处飞来一辆平板三轮。
村长过街到杂货铺,一副闲脸旁若无人踱到路中。卖煤人见他压根没料到有车往他这边冲来,赶紧去拉车闸,三个车轮子滚得飞快,看样子是完全不可能停住了。卖煤人一下子慌住了,胡乱扬起一只手招前头,“哎呀!哎呀!快躲!快躲开!”
老村长一听到话,脸上立马变了色,一股脑儿跑向杂货铺里。
“村长你跑什么呢?”
“不知道,我只听有人喊我跑,我就进来了。”他僵掉的老脸上堆起了笑。
老板娘看他这样滑稽也轻笑出声来。“走,瞧瞧去。”
卖煤人从旁边店门口趔趔趄趄赶过来,朝她身后的人陪笑道:“对不住啊,实在对不住了。这不赶着去接孩子嘛,就踩得快些。”
老村长从身后闪出来,怒骂:“哪有你这样的,谋财害命都没你这样的!”
老板娘赔笑说:“好啦好啦,不都是孩子着急些么,大人们让着些又能怎样呢。”
老村长闻后笑了,“说的是,说的是。是新围裙啊,让我瞅瞅。”他转到她身后去。
“松了呐,你这结绑得不够结紧呢,我给你重新打个漂亮的好不。”
老板娘笑着躲开了。“不必了,怎敢劳烦啊。这样吧,让煤老板代劳算是给你赔罪吧。”
卖煤人也笑开了,连忙推脱。
“时候不早了,煤老板回去吧,我也该收铺了。”
“别呀,再卖我两斗白糖吧。”
老板娘没搭理他,径直走向里间。不久远处黑漆间自然地亮起一捧明晃晃的火光。
老村长出了杂货铺门口。太阳就快要隐没进山去了,余下放尽的光稀得活像还没咽气的一条生命。这样的天色,像极了那个女人不领情的轻薄,他这样想着。这条街上的店铺和行人都朦朦胧胧的都只剩下架子,一个个的惨白蚕蛹,内心肯定家徒四壁,总让流水和言语填不满。
邮局门口,那个女人把邮筒当成八仙桌,在上面尽管写着她的信。“眼睛问题——眼睛问题——眼睛问题”她涂了又写,写了又涂。写到最后,她只能无奈地用笔头玩儿似地戳弄信面。
送信的少年骑脚踏车打着车铃兴冲冲穿过街道,过庭盖般的参天老榕,过邮局长满铁锈的大门。风在他的耳边呼啸,那种属于年少的气味,属于傍晚的味道。
“小孩儿!小孩儿!”女人把手招起来,那封写满一横一划的信被她当作旗帜扬了起来。
他回过身,看到暮色弥漫中一张白纸在半空挥动,一定睛就发觉那个妇人在叫他。
少年的自行车围绕着她转,应该说是围着灰绿色的邮筒才对。
“你来帮我看看,这个字写对了没有。”
少年扫下一遍,说道:“岂止啊,错很多啊,不成,这信怎么能够寄给人家看啊。”
“那可怎么办啊,我女儿还等着我的回信。”
“要不就明天傍晚你来这我给你重新一封,来得及么。”少年挠挠头,故意避开女人厚重又锋利的目光。
“当真?一天的话——”她想了又想。
“不长不长!她可以等的。”她斩钉截铁道。说完,少年头也不回就骑车离开了。
女人顺手把手中攥住的信揉成一团用力地扔到老榕树下。
远在几公里外的山边驶来一列火车,轰隆轰隆的声响越走越大,然后像一条年迈的巨蟒钻进了大山凿出的隧道里,声响转而烟消云散,就像这儿上空偶来的乌云,虽然稀奇,但也总爱不上这里。
大黄狗跟着火车声追了出去,木门下的阿婆叫它:“回来!回来!”
她当然是想把那狗拖回来,可她已经过了走动的年纪。
大黄狗跑到老榕树下时就失去了声响的方向,它垂下头归来。
阿婆望向它徐徐来到跟前,从瓷碗中抛下一块骨头。
“你这狗,就是不得安生。”
木屋内已经黑下来了,不过还没到点灯的时候。
“狗,狗,过来。”一个光头的小男孩走到小木屋下来。
这时天暗了下来,天边的大小星子安分地排布在其中。阿婆看不清人脸。
“阿婆,我阿爸说了,他明日就给你送煤来。”
“好,好,我家不急。”她从衣兜里摸出几粒花生米跟水果糖,放在小男孩的手心,嘱道:“好好念书,快快长高帮你阿爸。”
小男孩尔后从里屋搬出小木凳坐在阿婆近旁。“阿婆阿婆,今天讲什么呀?”
大黄狗围着小木凳钻过小男孩的腿下环绕,绕了好几圈后,阿婆用力拍打在大黄狗的屁股上。
大黄狗哀哀地叫着跑出去,随即消失在街上。
老村长还是来到杂货铺门前,他也还是没进,还是意料之中的事。不过,生命当中不凑巧的事才是一个人的人生,而那些所谓意料当中的安排只是刚好沿着脊椎往上开出的一朵朵野花。就好比他决决料不到黑暗中被一怪东西从后边撞到他的腿,撞得他要跪地上,还接连把前面架子上的几个梨子也撞倒了。
大黄狗当然知道闯祸了。原是它本意要来偷几个果子的,结果撞到人,一下慌掉,随便叼了几个果子溜之大吉。
它无所适从,不敢回家,却鬼使神差地来到小男孩的家门前。卖煤人正往车上装煤,无暇顾及周遭,于是大黄狗把梨子放在煤堆旁就悄悄走了。
这还是有晚风的季节,风吹动他脖上挂的旧毛巾,吹动他额上的汗。
他又往平板车上堆起一摞煤块。
透过黑魆魆的煤堆隙,他看到黑魆魆的夜色下,湖边的芦苇沾有星子的些微光芒,在微风中飘荡,风吹蜻蜓,湖面的波光粼粼。但他一想,不对的。
湖水对岸的林子在沉默地燃烧,火势眼看着要从树林深处蔓延过来,于是他感到一种黑压压的生命在绝望。
老板娘从灯光中走出来,看到散落一地的梨子跟惊慌失措的村长,不禁气道:“村长怎么又来了,还把我梨子打翻。”
老村长忙不迭地赔不是。老板娘一数而数目不够,“村长,这梨子怎么缺了两个。”
“我赔我赔。”老村长不得意只得悻悻然走开。
他走到木屋下,看到阿婆在门口憩息,顺口诉说:“婶儿,你说这算什么事,大晚上的倒霉鬼都跟住我了。”
阿婆没答应他。
卖煤人一心朝着小木屋跑来,大喊:“出事儿了,闹山火啦!”一看村长也在,赶忙用手指向湖水那边。
阿婆也顺着方向望去。她慢慢地看清火舌的摆动。
这火,好像当年她阿妈死时的火光。
小男孩被他阿爸的声音惊醒了,迷迷糊糊地,“阿婆说到哪儿了。”
大黄狗把口中的纸团随便吐到了邮局门前的邮箱脚边。
“一百年了,果然一场山火是避免不了的。”阿婆平淡地望着那团火,在大家生活的地方如同田野上六月弓腰的麦子静静地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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