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人

昨天，村子里来了一个痛苦的人。他投宿在村子里唯一的一家客店，也许在这儿耽搁一天，两天，也许立马就走，这要看痛苦对他的身体将产生多大的影响。村长听见孩子们在大街上议论那位新到的客人，他皱了皱眉，天才刚擦黑，村长去客店里找到了新来的人。

 “您得马上离开，”村长开门见山地说，“我是这儿的村长，我不得不为我的村民的健康考虑。 您是一个痛苦的人，这谁都知道。我很担心，您是不是正在患着一种严重的、并且可以传染给周围人的疾病。如果真的是这样，为了我的村民，为了这片小村庄，我不得不以村长的身份发布一份驱逐您的指令。”

“请原谅我的突然到访，”新到的客人说，“您和您的村民们大可放心，我并不患着您说的那种病。”

 “但我仍担心您会忽然病倒在这儿。”村长说，“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请医生来看看。”

“不用了，”客人说道，“我看起来像一只脚已经踏进坟墓的人，是吗？但这并不是由于疾病，而只是由于我悲惨的生活。我成年以后，迫于生计，不得不背井离乡地到外面谋生。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路上，不停地忙着从一个村子奔到下一个村子。在路上，很少有机会能真正停下来，好好休息一下，像是一艘漂泊很久的船到港湾短暂地停留一会儿，让船长和水手好好地休息一下，再重新开始他们的水上生活。不，我常常是在夜里到达一个村子，第二天又匆匆地离开。正由于此，几乎没有一个村子里的女人知道我，认识我，爱上我。

我是个孤独的旅人，非常地孤独，尽管看起来我好像不停地和这个世界互动，触摸它，但我的生活对你们这些有家乡的人来说，就只是河水上的一点儿浮光。我和人们之间的交流都是客套的寒暄，而这根本占用不了双方多少的时间，寒暄一过，你们再次回到平静的生活，而等着我的则是，孤独的夜晚，潮冷的床铺。

 但还是在某一天，一个特别的日子里，一个女人跟着我的脚印往前走。她说要做我的妻子，我就答应了。也许她只是由于无法继续呆在自己的家乡，她以为我能够带她到一个更好的地方，但她很快就会发现，不是这样，相反，要差劲儿得多，甚至不如她家乡原来的生活。但对我来说，生活完完全全地变了，我感到，世界好像没有把我一脚踢出去，或者是说，我终于不是从糊了纸的窗洞里往里看人们是在怎样地继续他们的生活了。

 很可惜，我的路途没有终点。地球是圆的，这就意味着任何一条路都没有终点，我们徒劳一生地追寻，大部分时间，不过是刚刚到达起点。但也许有些人会更加不幸吧，一定会有那样的倒霉蛋的，我想，他们非但回不到起点，甚至将会迷失在人生的森林里，那里生长着女妖，她们会晃着漂亮的小脑袋，将把他们的梦和心撕碎。

我慢慢地无法忍受我的妻子。我以为是她破坏了我的孤独和自由。我开始怀念以前一个人在路上跋涉的日子，不必每晚都心急火燎地赶到下一个村子里，不必每晚都花钱睡在客店。我喜欢夏夜随便躺在草地上对付一晚，早上会有露水洒在头发上。但妻子说，这样睡觉容易得风湿病。

在路上，每天的饭食都很糟糕，又加上常常下雨，是啊，地面上到处都是大路，但我们俩偏偏选了一条非常之多雨的路，以致于每个月都要更换一次雨伞。最受罪的是我们的两只脚，泥水常常灌进我们的靴子里。

 妻子对这种困境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她一向讲究穿着打扮，但旅途常常使她攒钱买下来的新衣服遭殃，因为一会儿下雨，一会儿又出大太阳，叫她的衣服淋上雨又沾满黄色的土，明丽的颜色都褪了，漂亮的褶皱都消失了。这使她大大地灰心丧气，开始不停埋怨我，埋怨我的命运之坏连累了她。昨天，就在我们歇脚的村子里，那儿有一位村民对她大献殷勤，她高高兴兴地拿着着自己的东西搬到那个村民的家里去了，临别时，她对我说，她真的是厌倦了这种漂泊的生活，早就想在一个小村子里安家了，现在既然有这么一个男人主动示好，她当然愿意接受了。她还说道，一个人从这个村子走到那个村子，这种生活有什么好的呢，净是受罪！受罪！

她最后的这两句对我的抱怨，使我差点儿跪下来求她不要离开我。我想到前途的黯淡、孤独和辛酸，想到不久的凄惨的老年，孤独再次成为生活的主食，再一次，世界比我想得还要提前地把我从它的色彩里抹去。我再次孤身一人，面对困顿的旅途。

 第二天早上洗漱的时候，发现妻子把我唯一的剃须刀也拿走了。那是我的东西。她肯定会送给那个村民的。我却没有钱再买把新的了。我只能听任胡子和头发不断变长，掩盖我苍老、难看的脸，而人们最终会怎么看我呢？他们看到我既然从来都忘记刮胡子和简短头发，就会认定我是个可怜的流浪汉，还没等我走到他们的村子里，就会气呼呼地把我撵走，孩子们在我后边扔石子。谁会愿意受到这样的招待？我就这样忧伤地想着，变成了一个痛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