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母亲

作者: 书生已老 | 来源:发表于2020-05-30 20:38 被阅读0次
忆母亲

我的母亲去了,她在初春的日子去了。风——不解伊人意,满满地灌进来,一边摇着葡萄的新叶,一边在院子里玩耍。燕子似乎有些董事,不再呢喃。这天是农历2016年2月初7日,再过十天,就是老人家89岁诞辰,母亲在距生日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回到了冥冥中的另一个世界。泪花伴着悲戚,无论是尊贵为帝王还是卑贱如乞丐,都有这一天,都逃不过这一劫,可当平等到来的时候,我仍然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

早晨,我把孙儿送去幼儿园,在返回学校途中,忽然接到弟媳电话:“妈妈喊一身疼。”一身疼?我心一惊,毕竟这个年岁的人了,一点疾患,都有可能导致母亲生命灯火的熄灭。

进了母亲的屋子,坐到床榻沿上,我问母亲:“我妈,哪里疼?”母亲指指她的腰部,接着她就要我给在远处的二弟打电话,让他快回来,然后颤声说:“我怕是活不得了。”似乎有某种昭示在我心间一闪而过:“妈,哪里会,寒冷的冬天您都熬过了,春天来了,天气变暖了,你会好起来的。”我安慰母亲,母亲继续呻吟着,屋子里灰暗一片。唉,母亲的身疼,也是儿子的心痛,只是疼痛是无法替代的。我对三弟说:“打120急救,送母亲上医院。”决定作出,心中却想,三年前母亲病危,躺在“和死亡抗争”科室里,周身插满管子,医生还不是把她从无常那里抢回来,又过完了第三个生日,即将庆贺第四个华诞。我们兄弟已经决定下来,这周的星期日,就给母亲开办生日喜宴。不怕,上天会成全的,佛祖会保佑我的母亲的,她一生礼佛虔诚,茹素多年。

救护车来了,母亲躺在担架上出来,鸽子在房脊上拍打着翅膀,狗慢悠悠走在巷子深处,阳光中我看见母亲那苍苍白发,看见她那爬满皱纹的面庞,看见她从来整洁的衣裤。呻吟却没有听见,我多少获得一丝安慰。

我塞给三弟1000元钱,入院治疗,这个才是最需要的。救护车发动,三弟、四弟,还有弟媳他们陪着母亲去医院。我还去学校,待傍晚放了学,再去探望老人家。母亲肯定还和前几次一样输着液,覆着医用白色被子,逻辑就是这样简单。

中午放学回家,接到弟弟打来电话,说是医生检查了,是陈旧性骨盆脱位。人老了,不能复位,也不能做手术,甚至血管硬化,也不能输液……那如何是好?一下子,我陷在茫然中,难道就这样让母亲疼痛着,呻吟喊叫着。我告诉三弟,听医生的安排吧。三弟又说了个信息,医生扒开母亲眼睛检查,说人老了,体弱了,拉回去。三弟背母亲坐上车,弟媳扶着,回到家……

去医院的时候,母亲吃了很少一点豆奶粉,自从医治胰腺炎住院回来,医生交代,蛋类不能吃,豆奶粉就成了母亲唯一喜欢的零食。从早上到现在,长长一段时间母亲没有进食,弟媳给母亲熬了稀粥,端来,喂母亲两口,母亲摇摇头,不要了。三弟他们下厨房吃饭去,也许是第六感官通灵,他们匆匆吃过饭过来,俯下身子呼喊母亲,接连几声,母亲没有反应。伸手过去,试探一下鼻息,事情不好了,弟弟急得哭起来,拨电话给我……

我进到母亲房间,母亲只有微弱气息了。给母亲换着衣裳,眼泪蓄满了我的眼眶,心堵得慌,鼻孔满是酸涩……就是眼前这个人,把我们带到世上来,陪我走过了五十八年,今天她眼睛一闭,撒手人寰,不要我了,我一下成了没娘的人。按照乡俗,不能落眼泪在母亲身上。我仰着头,竭力睁大眼睛,不敢低下。生怕一低下,眼泪就控制不住,滚滚淋下。族人来了,表弟来了,邻居来了……

猫蹲在花树下面,我坐在院子一角,太阳是温暖的,可我的心却冷得要命,眼泪忍不住的地流,我真想痛哭,大声地痛哭,像个娃儿那样返璞归真地哭。西水河边,哀哀哭罢,灵山面前,千呼万唤,母亲。

泪眼朦胧中,我思绪纷乱,跳跃不定。儿女们长大了,变老了,为人夫,为人妻,为人爷,为人奶,东一个,西一个,天各一方打拼,挣钱,养家糊口。孙辈们长大了,读书,工作,天各一方。年节或是母亲的生日聚一聚,那是母亲最高兴的时候,过了,那又是母亲最寂寞的时候,一个人守着一栋房子,母亲是凄凉的,孤独的。

一次,母亲不小心从凳子上滑到地上,当时不感觉痛,第二日感觉到了。我去看她,她特意交代:“不要告诉建明(在外地的二弟),他认得这事,又要坐车回来,几百里路,费钱。”

每周我会带着孙儿去看母亲,和母亲说说话,顺便告诉她村里发生的新闻。我问:“妈,吃得下饭吗?”母亲做个手势告诉我:“一顿就是那大一小团。”她向来食量小,也吃得简单,豆腐白菜保平安。“妈,晚上睡得好吗?”母亲叹一声告诉我:“一晚要到十一二点才睡得着。一睡着就做梦,梦见你爹,梦见你外婆,有时也梦见你老爹奶奶。”母亲七年前跌坏了腿,一直没治好,落下残疾,白天就坐到沙发上,假寐真寐肯定的事,迟迟入睡也不算奇怪。“妈,您大小便正常不?”母亲的答案还令人满意。我学过一点中医,能吃下,说明阳气还不衰;能入睡,虽有老年病,但不严重;两便正常,水谷运化,肠胃功能不错,母亲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我是靠轮椅代步的人。和母亲告别的时候,母亲总是叮嘱:“小心些,那个坡坡怎么下。石钱,石钱(侄儿)你来帮你大爹把轮椅推下去。”然后又关心说:“这个岁数的人了,写个申请给人家,退休了。”我从悲哀中抬起头来,依稀慈母泪,依稀儿女泪,从今以后,再听不到母亲的叮嘱了,再听不见母亲的声音了。

据说人死后要穿越一段幽暗的隧道。母亲,没有人陪伴,没有人为您照明,没有人为您地递上一根拐杖……父亲那边来人迎接您了吗?天上有阳光,队伍中有鼓乐,前行有经幡引路吗?见到父亲,您要告诉他,儿女们都还争气,各有各的职业,各有各的房舍,各有各的业绩,没有一个违法乱纪,他们都是共产党的良民。

巴金先生晚年感叹,人和鬼之间只隔着一张纸。这一次母亲要走,我是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前一天晚上,我带着孙儿去看她,孙儿喊老祖,母亲听见了,伸手在枕下摸索起来:“还有几片山楂片,拿来给小娃吃。”然后又说:“豆豆,糖搁在那里,自己去拿。”

忆母亲

我和母亲坐着说话,她声音脆崭崭的,脑子一点也不混乱,问哪答哪。我说:“妈,您生日就要到了,今年我们兄弟商量,周末给您办宴。”母亲缓缓地说:“这几年都办,今年就算了。”那晚我和母亲,和三弟坐在母亲床前说话到深夜。母亲乏了,我们扶她躺下,想不到这竟然是母子间的最后一次谈话,这竟然成了永诀。

当时我想,以母亲这样高龄,儿女能为她祝寿一年是一年,说不定哪一天她就驾鹤西去。甚至也觉得,我们母子见面是在做减法,见一面就少一面了。回家的路上积极策划,请哪些亲戚朋友,买哪些菜,厨师谁来最合适,全程录像今年就不搞了,怕虚弱的母亲受不了摆弄……多么的遗憾啊,在距离生日还有十天的时候,母亲就等不及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悲苦中我忽然想读李密的《陈情表》,“……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原本李密写给晋武帝这个表,和我现在眼前遭遇的人事并不符合,只是在朗读中,隐隐觉得有一种和千年历史人物的默切,这种默切究竟是什么?它是人类间普遍存在的亲情。

我生于1958年大饥荒,母亲在生我前一刻还在副业队劳作着。她吃着糠菜,干着粗活,用不多的奶水把我奶大。这个时候母亲已经31岁了,曾有过几个早夭的孩子。我的降临人世,既让她喜悦,又让她提心吊胆。一岁另三个月,刚学会站立,我忽然发热,右腿发抖,母亲一把将我拉了背在背上就往医院跑。院长用小木锤敲打我的膝盖后,诊断为小儿麻痹……住院治疗,抽母亲的血注入我的身体,四处求医问药,病情却不见好转。在药力无效后,母亲去请先生算命,卜问我的将来。街市是热闹的,母亲向先生报出我的生辰八字,先生掐指推演,然后翘翘花白胡须:“算命不留情,留情不算命。”告诉母亲这个儿子仍然不保,那一刻母亲天塌了。不过当算命先生知道这个小娃已经身带残疾后,脸色却忽然间温和起来,话锋一转:“这样就不怕了,没事,养得大的,养得大的。”

我的血液里流淌着母亲的血。我一直在想。母亲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是什么?是勤勉,是坚韧,是撑持,是苦苦的熬。她相信“有儿穷不久,无儿久久穷。”“一根草一颗露水珠。”“一笼鸡,这个不叫那个叫,不可能一个都不叫。”她教育我们,无论怎么困难,没有不亮的天,没有过不去的河。日子是过出来的,慢慢过,总有过出来的时候。慢慢走,总会到的。我没有刻意去想,刻意去遵照母训,可弟兄们今日的状态确实如此,大家都从缺衣少食中走出来了。家风不是口号,是上一代人做给下一代人瞧,是人生态度。墨汁里浸出来的都是黑,血液里浸出来的都是红,“蓬生麻间,不扶自直,”母亲没有读过书,但她懂得这个理,这样培养教育我们。

十八年前,父亲去世,在超度亡灵法会上,母亲在冥界存了数千金银,冯功曹代为掌管。而放在阳世的那本“存折”我代母亲保管着。母亲生前交代,她老回去的时候,将“存折”放进棺椁,埋入地下……

我取出这本“存折”,吹落灰尘,随手翻开,母亲出生的准确日期是1928年农历闰月后2月17日。

八十八年前,各路诸侯刀光剑影,军阀混战,唐继尧主政云南,黔军攻入滇中,为避兵祸,外祖父带着外祖母,一路逃难,最后客居滇南泸西县城北门街山川庙。母亲在贫穷中出生,在贫穷中长大。记忆中,外祖父经常出门在外,外祖母穿一件百衲衣,跟着马帮,拉着马尾攀上陡峭江坡,到丘北地方帮地主家收割鸦片(俗称“划洋烟”)。刚断乳的舅舅交由母亲来带,夜晚舅舅一哭,母亲就把甘蔗嚼出甜水喂在舅舅嘴里。舅舅高龄的时候,在母亲生日宴会上还对着摄像头提起这事:“我是我大姐养大的,没有我大姐就没有我今天。”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邻居姓杨,大户,有钱,骑马出,骑马进。母亲带弟弟,操持家务之余,勤快得很,估摸马要回来,就去井里把人家的马水打好,帮人家把马草铡好,把马料拌好。人家的碗筷摆在水井边,母亲就会走过去清洗得干干净净。不是人家要我做,是我想帮人家做,善良和助人的天性自小得到培养。你对我好,我对你好。母亲告诉我们,就因为这一点,人家做了什么好吃的,就说:“小秀,快来吃一点。”姐弟俩缺米面,邻居知道了,就送过来。母亲总结人生经验告诉我们:“勤快勤快,衣食把稳,懒惰懒惰,冷饥挨饿。”

嫁入婆家后,小姑小叔七八人,一大家子。父亲是长子,母亲当然是长嫂了,按照乡俗,长哥为父,长嫂为母,父母亲自然承担起孝敬公婆,抚养弟妹的责任。父亲是个手艺人,他做牛角木梳、锥把、章盒,母亲在一旁给他打打下手,做些剔齿、打磨、抛光之类的活。逢赶集的日子,母亲负责把手工成品拿到市场上出售。

生意往往没有确定性,好卖的日子,早早卖了货,换回钱买了大米或是包谷,或是荞子,或是小麦,或是豆类,匆匆提回家来。灶洞里的火已经燃烧旺,发出嗤嗤声,烟雾缭绕于屋,锅里的水在沸腾,等米下锅。粮食放进锅里,老老小小围绕着,希望在热气中升腾起来,这一天的日子可以打发过去了。倘使遇到货难卖的日子,其实这种事经常碰到,母亲说,锅里的水烧开了,没粮食放进去煮,水沸腾,干涸了,再加水进去,母亲还是没把粮买回来,锅水再熬干了……日子的味道等于黄连的味道。

母亲在回忆这段经历时充满了感伤,也对今天吃不愁穿不愁的日子充满感激,说:“现在,就是桌上没有菜,起码白花花的大米饭尽你吃,够格啦。”还说:“如今啊,共产党的政策真好,每月给我钱,老人节还要给,低保还要给,哪朝皇帝能有这样好?”仅就这一点来讲,母亲的幸福指数并不低。苦水里泡大的人给一颗小酸酸糖会觉得倍儿甜蜜,母亲确实赶上了好时光。我们弟兄虽说不上多富裕,但也说不上贫穷,在照顾和孝敬母亲方面每一家都绰绰有余。母亲也说:“不是你们哥几个对娘好,我也活不到今天。”

我有一个想法,厚养薄葬,活着的时候,多给老人点钱,要吃什么买点给他,要穿什么买点给他,生病了赶紧送医院找医生,平日里多陪老人说说话,老人唠叨不要出声,埋怨用心听,批评不要回嘴。尽孝更多时候是耐心,是包宽容包容。父母须发苍苍,其实我们也两鬓斑白,在前行的岁月里,我们会慢慢悟出,父母给予我们的多多,我们回报父母的少少。随着下一代的出现,随着再下一代的出现,我们由父母的儿子升格为别人的爸妈,升格为别人的爷奶,在角色切换过程中,会切切实实感觉到,父母养大我们,真不容易,恩深似海。

母亲越来越老了,弟媳用轮椅推着她,走过街心去墙根下,晒晒太阳,和老邻居说说话。我在去学校路上遇到她,问:“妈,你要去哪里。”母亲听到了,问:“你是哪个?”我赶紧报上小名,弟媳给母亲解释:“我大哥您都认不得了。”也许有一天,我也如母亲一样,眼目昏花,老得连自己的儿子都认不出来了。那一时,我心中满是酸楚,悲凉如潮水一样漫了上来。父母只能陪我们走一程。在时光的河流里,他们所淌过的,我们一样得经历。所谓活着,就是一天天看着父母老去,看着最爱你的人离你而去。

母亲患病住院,双休日我坐着轮椅去看她,母亲输着液,见我来了,说:“你走路艰难,就不要来了。”到了夜晚,住宿是个问题,只能留一人陪护。我说正好有这个机会,明天不上课,我留下来陪母亲,兄弟们关心地说:“你不方便,大哥。”“我确实不方便,但给母亲换换尿袋,送送药,递递水还可以。做不了的事,我可以请护士来帮忙。”心里是这样想的,兄弟,你有所不知,我可以陪母亲说说话,母子连心,也只有母子才可能这样连心,儿子,这个角色是别人替代不了的。输完液,母亲说:“每日病恹恹躺在床上,吃饭都要你们喂……磨人哪。”我说:“我妈,您是磨您儿子,又不是磨别人。”我们端端水送送药,服侍服侍您,给您磨磨我们,出掉点力,出掉点钱,报答掉点您的养育恩情,将来您老回去,我们兄弟心中的后悔会减少些,痛苦会减少些。

星河是灿烂的,夜风滑过窗沿,我用这些文字,化成一支泪烛,燃于母亲灵前,愿母亲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烧火煮饭,养鸡喂猪,种菜浇园,岁月静好,过寻常人的日子。

相关文章

  • 忆母亲

    忆母亲?忆母亲什么呢?尽管我极力搜肠刮肚忆母亲,可终究也忆不起母亲,因为我对母亲根本就没有记忆,母亲走时我才两岁多...

  • 忆母亲

    忆母亲 ---写于2018年清明站在您的墓前, 顿生伤感, ...

  • 忆母亲

    七月午后天气爽,滨河之路人影浓。 左子右妻心空落,遥看母从云中来!

  • 忆母亲

    母親, 这是伟大的名字, 也是 恒久的回忆。 许多年前, 那棟土房, 饱满寒霜风雨, 你 生下了我, 而炕上, 一...

  • 忆母亲

    去年6月15日,母亲留下一句: ‘’快!去叫你二姐和二姐夫,我要走了!!‘’ 表弟庆国一声喊,我从对面冲进母亲...

  • 忆母亲

    您犹如一粒尘埃,悄然而来,又悄然而去,仿佛不曾存在于这个世间一般,但在我的世界里您曾经来过,而且是那么地刻骨铭心。...

  • 忆母亲

    时至今日,母亲离开我们已经三年多了,总想着写点什么,可又不知从何说起,前两天“青椒”计划安排在母亲节前夕教孩子...

  • 忆母亲

    我的母亲离开我们六年了,六年,2100多天,然而闭上眼,仿佛一切就在眼前。 我的母亲个子不高,身板小巧...

  • 忆母亲

    我的母亲辞世时93岁高龄,离开我们有8个年头了。现在,我也快到古稀之年,是个老者了。不知咋的,上年纪了...

  • 《忆母亲》

    想起母亲,总是满满的回忆和感动,谢谢她这么多年的无私奉献。母爱无法言说。我是一个不会表达的人,每次打电话只会叮咛母...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忆母亲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zyghzh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