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一）

  他家在秦淮河畔开了一家胭脂店。店里的胭脂做的虽好，却没什么人来买。

  他娘生的很美，做的却是皮肉生意，所以他没有爹。

  他叫清莲，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乃一介书生。

  他想，只要他刻苦努力读书，有朝一日定能金榜题名，而后平步青云，直至封侯拜相。

  他心有宏图壮志，无畏讥讽荣辱。少年最是热血，可破万丈阻拦。

  果真皇天不负有心人，十年寒窗苦读，今日他名利尽收。负手身后，他浅酌一杯，轻浅一笑。

  浊世数载苦与难，墨香与铜臭，恩与仇，化做蹄下烟尘。

  八千里路漫漫，京师还故乡。十里锣声剎刹，恭迎登科状元郎。

  人生最是得意时，功名有望，怒马鲜衣，踏尘芬芳，衣锦还乡。

（二）

  她爹在秦淮河畔开了家小小的绣庄，接的活不多，却也是一天忙到晚。

  她娘死的早，家里只有她一个女人，所以她从小就知书达理，乖巧懂事。

  她叫玉梳，冰心玉手，绣的一手好花，小家碧玉。

  她想，她定会找一个如意郎君，过上安稳的相夫教子的生活。他们会不离不弃，心心相印，然后白头偕老。

  正所谓，屋前堂下燕双归，细语啼鸣醉。百花斗艳争相放，蝶舞翩翩绕房追。你耕田来我织布，夫妇双双把把家回。

  心有所想，心有所盼，心有所挂。到今来，化作烟云散。

  一帕鸳鸯红盖蒙头，凤冠与珠泪齐下。轿外喜烛炸响，喜接如花美娇娘。

  人生最是美满时，珠花罗裙，面目含羞，待良人到，红妆待嫁。

（三）

  当骏马与花轿相擦，锣鼓与爆竹相响。她刚好挑开了帘子，他也刚好看见了她。

  他惊于她的红妆美艳，巧目流盼。她异于他的戎马鲜衣，春分得意。

  他想，怎么会是她？

  她想，居然会是他？

  明明是曾经的人，却再也回不到从前。

  四目相对时，流光华转，仿若当年。

  那时，他还是个遭人唾弃的孩子，在他娘未归的夜里，他饥肠辘辘的出去，卷缩在某户人家的门前。

  他还记得那门前的灯笼，散发着朦胧的温暖的光。他会就着灯光睡去。醒来时，身边就出现了一碗温热的红豆粥。

  他小心翼翼的捧着那碗粥，像捧着一颗心。

  他对着禁闭的房门作揖：在下李青莲，在此谢过。

  然后转身离去。

  那时，她还是个深闺不出的少女，在她爹百忙未归的夜里，她百无聊赖的挑开阁楼上的窗。她看见一个清秀的少年倦在她家门前，门前的灯笼将他的身影照的瘦小而孤独。她默默地看他睡去，然后蹑手蹑脚的下楼，为他煮一碗红豆粥。

  然后她一直静静地站在门后，听到了他的名字，也听得他起身离去的声音。于是她忍不住小小的推开门去看，就刚好对上他作揖时满是谢意的眼睛。

  她吓得立马又关上了门，然后在门后小声的说：我，我叫林玉梳。

  都说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千里，两小嫌无猜。比作天上双双燕，羡煞旁邻左右。可惜天公不作美，姻缘红线理还乱，可怜有情人，终是难相守。

  骏马与花轿渐远，锣鼓与爆竹寂寥。

  他早已不在得意，脸上血色全无。

  她早已泪流满面，掩嘴泣不成声。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四）

  时光匆匆。

  她原是第一个主动与他说话的少女。从那天之后，那屋前的灯光与温热的豆粥就永远的驻进了他的心里，再也挥之不去。

  他也是第一个与她相知的少年，在那个夜晚，他清秀的面庞和儒雅的身影就深深地印刻在她脑海，再也无法忘记。

  他们相遇相知相识再到相爱。情窦初开的他们彼此交换了信物，对着淮河发誓：两人同心，不离不弃，生死相依。若有违者，必将痛失所爱终身不幸。

  他们的爱情，平淡却又炽烈。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可是，他娘虽开了脂粉铺，却是暗娼。她爹顾了家小绣房，却是嫖客。

  娼妇瞧不起嫖客庸俗，嫖客嫌弃娼妇肮脏。他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不能好过。

  既然如此，那么私奔吧。

  抛开庸俗和烦扰，执手踏遍天涯。一起看这世间青山万冲，云卷云散，绿水长流。

  他们约定，上元灯节，古庙之内，两人一骑，就此策马天涯。

  可他娘说：清莲，你与那家闺女断了吧。安心读书，考取功名。娘如此苟且的活着，不就为了你吗？娘就你一个孩子。

  她爹说：玉梳，爹年纪大了就希望你能找个家室清白的好人家。你娘死的早，爹就你一个女儿。

  那一刻，他们所有的幻想破灭。

  他无法抛弃他快人老珠黄的娘，她也无法放弃两鬓渐白的爹。他们可以拥有最甜蜜的爱情，却不可以不顾现实的任性。

  于是，那个下雨的元宵夜，他们谁都没有去那座古庙。从此之后，他们不再交流，彼此都怀着愧疚的心，过自己的生活。

  自从欢别后，叹声不绝响。黄檗向春生，苦心随日长。

  夜里思不寐，泪沾枕巾湿。无言至天明，有怨也难说。

  现在想来，当初的千万无语似乎都随风散去。

  他转头，再也看不到那顶鲜艳的花轿。她挑帘，也再也看不到那匹漂亮的骏马。

  他想，她也终于嫁了好人家，日后一定过得幸福安稳，这样挺好。

  她想，他也终于是出人头地，日后一定可以飞黄腾，这样不差。

  很多年以后，他妻已故，她夫早亡。

  他们突然想起当初的信物与誓言。

  他当时为她调了一盒脂粉，含情脉脉的说：自君之出矣，明镜暗不治。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她当时为他锈了一株红豆，娇羞不已的回他：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他们还说：若是相负，定痛失所爱，终身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