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疑我有健忘症。
比如说早上的时候我计划晚上约隔壁办公室的女同事W去市里吃饭。W长得并不漂亮,而且还有些偏胖、隔着衣服也能看出有些小肚腩,坦白讲其实并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但我还是想约她晚上一起吃饭,因为虽然她个头不高,但胸部比较丰满。除此之外,我怀疑她是公司里唯一一个愿意和我单独出去吃饭的女性。——当然,试验室的赵姨也许会答应,但我实在找不出约她的理由——而且她也不是我的上司,——我也没有必要巴结她。我甚至计划好了和W吃完饭之后的活动——但这时我发现我的钱包里空空如也。我问同事小赵说这个月咋还不发工资?小赵神情古怪地看了我好一会儿,然后笑了,说:你真幽默。我仔细想了一会儿,才恍然想起来其实前两天刚发过工资的,当天我就去银行取过钱交了房租、去超市买了够吃一个月的米和油,我当时甚至还想去看场电影,——但终于还是没有去。我记得当时的想法是改天约W一起去吧……而今天我正是决定约她吃饭、然后看电影的。可我怎么就没有钱了呢? 我什么也没有干,但工资很快就没有了。我实在想不起来我还干了些什么。我怀疑我有健忘症。
除了每月我记不起工资为什么总是很快就没了之外,另一个让我怀疑自己有健忘症的原因是张娃。
第一次见到张娃的时候是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的某一个春节,那时我还很小,刚能够自行走路去大山里面的外爷家拜年。天刚下过大雪,地上厚厚的积雪直淹至大人的膝盖。松树林中青色的松枝吃力地顶着白雪,腰弯得像我那白发苍苍的外爷一样,雪块滑落及松枝折断的声音不时地从林中传出。太阳照在雪上发出耀眼的光芒。我站在外爷家的院子里,忙着拔弄着散落在雪地上的红色鞭炮皮,试图找出几个侥幸没有被引燃的鞭炮。外婆在门口招呼着让赶快进屋到火炉边烤火,说黄酒鸡蛋茶已经烧好了。新贴的大红春联在她身后散发着鲜艳而喜庆的光泽。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完好的鞭炮!它得意地躺在一个卷曲的炮皮中间!我像发现了宝贝似的将它拾了起来!在我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忽然发现院坝边上站着一个可怕的非常奇怪的怪人:那人头发凌乱、脸上又黑又脏,似乎好多年没有洗过。大冷天的,身上却只穿着宽大而又破旧的暗黄色单衣单裤。他站在院子边上的雪地里,半张着嘴、笑眯眯地盯着我看。我发现他脚上竟然什么也没有穿,就那样赤着脚站在雪地里!我吓了一跳,连忙跳上台阶、逃向外婆。回头过来,只见他仍是紧盯着我,眼珠子黑亮黑亮的。外婆摸着我的头,笑着对那个又脏又黑的怪人说:张娃,你把我娃给吓着了。
我现在很听话,——无论是在单位里还是在家里。但小时候却很调皮,爱闹还爱哭。特别是在外婆家里。比如早上起床的时候,我发现小姨在穿胸罩,我突然对这个自己从没穿过的东西产生了无比的兴趣,闹着非要穿穿。小姨哈哈大笑,但却就是不给我。于是我就又哭又闹,小姨没法,只得给我看看。于是我就也学着小姨穿着满屋子跑,惹得小姨满脸通红。但无论小姨怎样生气还是好言哄我,我就是不还给她。她动手硬抢的时候我就会躺在地上大声地哭。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这时外婆就会过来抱起我说:快听话,把东西还给你小姨,不然,我叫门前的张娃来把你背去!我突然安静了,乖乖地站起来,把胸罩还给小姨。我曾经什么也不害怕,但张娃的出现却让我感觉到了恐惧。
那天,外婆对张娃说:你把我娃吓着了。张娃咧嘴嘿嘿笑了下。外婆又问:你吃饭了没?张娃说:刚吃过了。我看他还是总一直在好奇地打量我,于是小手紧紧地拽着外婆往屋里走。外婆笑了,牵着我穿过堂屋进到了烤火的屋里。暖气扑面而来夹杂着黄酒鸡蛋茶的香味。外爷、姨姨、姨父、舅舅们围着火炉坐了满满一圈,正一边烤火一边说笑一边吃着黄酒鸡蛋茶。外婆把外面我被张娃吓着了的事情说了一遍。烤火的人一阵大笑,有人说张娃他妈也不给娃好好收拾,穿的那样子确实挺吓人的。有人接口说他妈才更吓人,脑袋蓬的跟鸡窝似的。外爷说:还收拾啥,能一天吃饱肚子活着就不错了。烤了会儿火,吃了外婆端上来的黄酒鸡蛋,我忽然想起刚捡的那个鞭炮,于是我挣脱外爷的怀抱,匆匆地穿过堂屋走向大门口。突然我一个急转身连忙撒腿跑了回来!因为我看到张娃竟然就端坐在大门的门墩上!赤着脚丫子,脚上沾着的雪开始融化,在地上淌了好大一滩水!
我跑到外爷身边,抓紧他的胳膊,紧张地说:张娃还在外面!外婆拿了半个刚烤脆的蒸馍走了出去。然后,听到张娃说:我吃过了,我不要。外婆的声音:拿着吃吧。你哥过年回来了没有?张娃说:没有,一直等到大年三十都不见。——估计都死到煤矿里了,……要不咋这两年都不见回来。外婆说:那去年给你们捎钱回来了没有?捎死呀,就过这个年还是前年了,给屋里捎了二百块钱到我姐她们那,以后就再也不见音讯了。谁知道他还活着没有。我悄悄跑到墙边透过堂屋门缝,往大门口张望,只见张娃正拿着馍一边吃一边说。馍很白,他的手指很黑很黑。屋里的人又开始议论起来了:煤矿太危险了,他哥这几年没有音讯,因此也真的很难说(死活)。外爷说:这家人……可怜呐,老子多病,大儿子出门不见音讯。这小娃人倒是很勤快,整天在家干活、放羊,可一来还小,二来又没上过学,不认得字。再加上妈又本分点儿,日子过得紧巴。……虽说是过年,估计连个豆腐也没做、馍也没蒸。正说着,外婆进来了,对我说:你现在出去玩吧,张娃走了。我小心地踱到门口,发现张娃果然不见在了。我跑到院坝边上四处巡视,发现一个人正光着脚丫子,在前边那条积雪覆盖的小道上健步如飞地向远处奔去。小道的尽头有一座矮小的石板房。外婆说,那就是张娃的家。我发现,我来外婆家的时候,其实曾经路过那座房子。
我前两年去外婆家的时候还路过那个地方。但那儿只是一片空地,不仅没有了房子,连曾经有过房子的痕迹也看不出来了。留守在老家种地的二舅舅,在那儿种了一大片白菜,长得非常茁壮、可爱。二舅舅说陈墙土比较肥沃。如果不是二舅舅这句话,证明这里确实曾经有过房的话,我真的怀疑张娃在这儿住过。实际上那天我站在那里的时候,曾一度怀疑会不会是我小时候人太小,记忆有些问题?——张娃这个人实际上并不存在?否则为什么这儿什么也没有了,而且我长大后再也没有看到过张娃呢?我怀疑我有健忘症就是在那一刻开始的。
再次见到张娃的时候,我已经长高了一些许多。长高了的我依旧喜欢玩鞭炮,但不再抢小姨的胸罩了——我改抢表哥的竹筒枪了。那时表哥刚从什么地方学到了“英雄”和“狗熊”两个词,他把我拉到外爷的酒窑坑处说:谁要是能从这个坑上跳过去的话,谁就是狗熊!跳不过去,他就是英雄!说完,他一纵身就跳了过去。我望了望那个大坑,发现那坑口非常宽,坑里还存了半池积水,也不知道有多深,心里有些胆怯。表哥明显看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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