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开车从酒吧街经过绝对是我那晚最错误的决定,给客户送完货后,身体早已疲惫不堪,居然还开上了这条水泄不通的道路。两旁的灯红酒绿模糊了我的眼神,人行道上摇晃着的男男女女互相搀扶,宣誓着青春;一个个大门里传出的重低音,灯光,喧嚣与欢笑,撕裂着,也安抚着这个城市高度紧张的神经;花坛边的人,正在呕出这一天喝进的辛酸与苦楚。这从来就不是一个容易的世界,夜幕之下的喧嚣是人们活下去的汤药。也许也是因为这样,我才会在不知不觉中开到这条街,虽然已经有五年,都没有再进去过酒吧了。
五年前最后一次进酒吧,是因为阿松。当时我28岁,刚开始做自己的小店,也终于和长跑了6年的女朋友结婚,我们用准备买房的钱开了一个音响店,为一起实现自己梦想中的生活奋斗着。有一天,阿松给我发了条微信,说来参加我的婚礼,而当时我已经结婚三个月了。
在车站接到他时,实在有一种时光穿越的感觉,他依旧那么骨瘦如柴,明明俊秀的脸庞却没有任何生命气息。他的两条腿永远都像是不知道哪里借来的竹竿,直接从地面穿到了胳肢窝,顶着一颗如果不靠在一边肩膀,就会滚下来的头。我眼前的这个人,和在伊拉克共事时的他没有任何差别,但是距离那时,已经过去3年了,我已经胖了2圈,他甚至没有认出我来,直到我朝他挥了挥手,他才拄着两根竹竿挪了过来。我们在伊拉克共同经历了一次反政府武装的闪电进攻,枪林弹雨就落在眼前,我们几个人抱着躲在桌子下,想佯装淡定,却一直在颤抖,那些日子,这辈子也不会忘记。当我们活着从已经满是疮痍的办公楼被接出来的时候,他说:“这牛逼,我们怕是得吹一辈子。”那张桌子底下的4个人,也有了割不断的情义。那之后,我转到了迪拜继续工作了3年,想让自己的起步资金更充裕一些,而他选择了离职,除了从朋友圈的照片大致猜出他也还在国外某个风景不错的国家,其他的我就毫不知情了。
我们在广场上重重地拥抱了一下,时间咻地一下又回到了那一天,子弹打到墙壁上掀起的尘土,不断在叫嚣着掩埋着我们。过去曾说绝对不靠爱好谋生的我开了一家音响店,曾发誓绝对不再给人打工的他现在是一家工厂的监工。战争没让我们屈服的事,生活却轻而易举地做到了。我们那天晚上就来到这条酒吧街,选了最僻静的一间,一直喝到了早上4点,他说要被派到越南工作,那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回想之中,车慢慢地往前挪动,可堵车堵得我尿急,于是干脆拐进了一个停车场,想着找个酒吧解决一下。轻松之后,在走回车里的路上,我看到路边的长椅上躺着一个人,一种熟悉的感觉驱使着我靠近,一个骨瘦如柴的年轻人,在长椅上不断翻转着,硬底的一切事物对瘦子来说都是折磨。再靠近,他嘴里不断哼哼:“难受,头晕,”和一个听不清的名字,我有些失望,阿松是不会哼哼这种程度的痛苦的,一次我们搬货,因为货箱上淋了雨很滑,一个同事没拿稳,60多公斤的货一下砸到他的脚上,他都没有哼一声,一直默默等我们重新调整好姿势再把货抬起来,要不是晚上洗漱发现他脚肿了起来,这件事就如同没有发生过一样。
“你以为他是我啊?”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我惊讶地回头,发现一个黑影正朝我走来,虽然看不见脸,但那个提线木偶一样的行动方式,就是阿松没错了。
“对啊,看着挺像的。”我没有想到,时隔5年,会在这里,用这样的方式见到他。虽然应该是激动的,但是不知为何我们都十分平静,就像是两个老友,下午刚吃过晚饭,又在街上遇见了一样。
“我刚到,和新认识的朋友在这儿喝一杯,想说明天一早再去找你呢,结果就看见你急匆匆跑进酒吧,去了厕所,哈哈哈哈哈,你说是不是缘分。”他走到我身旁,把手上的水给了那个长椅上的男生。
“缘分?你来了不先找我先来喝酒跟我扯缘分?”我指了指我的小车,两人默契地往车的方向走。
“我不想着明早收拾一下再给你发微信呢,刚回来脏兮兮的。”他边说边展示了一下背上硕大的背包。
“直接找我不完了么?越南回来的?不去了?”我打开后备箱,他把背包放了进去,我在想帮他提一把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你酒局不管啦?”
“上车跟你说。不管了,年纪大了没两杯就晕了。”
他的这5年,先是在越南做了两年,监工的上升空间也就已经到顶了,海外华人几乎都是家族企业,不太可能让你升到多重要的岗位。然后辞职,进了一家船公司,跟着船走了很多国家,过起了我们都梦寐以求,海员的日子,漂过瘾之后,转岗到了船公司在印尼的办公点做调配工作,可心理住着大海的人,怎么会接受天天晒网的日子呢,于是他决定再拼一拼,就用这几年存的钱和别人合伙做起了外贸生意,可他们都没有在本地市场的经验,一年不到就几乎亏光了所有积蓄,于是趁着能收手,低价甩掉了存货,也想着给自己放个假。于是乎带着所有的家当,那个背包,想着先来投奔一下我,再做下一步打算。
拥堵的路正好给了我听完那么长故事的时间,故事讲完,也终于过完了那漫长的路段。我对他说道:“能想起来找我,就是你这5年来最正确的决定。我和阿玲在家旁边的小区有一套小公寓,你可以住那儿,家里人多你肯定也不自在,放心,那儿你住多久都行。”
“谢谢谢谢,房租我之后给你。”
“要什么房租?空着也是空着,上次租客走了都三个月了没租出去,空着也是空着,现在房量过剩,安心住。”
“这段时间要不我在你店里帮你做点儿事儿吧?我也当休息一段时间,也当卖力给房租了,行不,你可别这个也拒绝啊,让我干点儿活我才蹭得心安理得。”
“你要愿意帮忙太好了,阿玲怀了二胎,8个月了,在家休息没法管店,我又得几头跑,真的累得要了命了,这年头又请不起工人,不然赚得钱开完工资就不剩几个子儿了,正好你来了帮我一段时间,我到时候按分红给你算。”
“说了不用工资,你这么见外房租我可就照付给你了。我在你这儿干两个月就当休息嘛,没有压力,等我调整一下,再重新找工作。”
“行,没问题,先帮帮我,等过两个月,玲那边生完有保姆带孩子,让她休息休息,回来以后我们看看,说不定咱能一起开第二个店,我早有这个想法了,新城那边儿市场潜力非常大,开了你去总管,也别找啥工作了,别看咱这个小店不大,其实好好做做口碑服务啥的,赚得也不比咱在国外那时候少!”
“那就多谢王老板支持了,哈哈哈哈。”
公寓虽说三个月没人住,但是阿姨每两周会来打扫一次,当时想着万一有租客,或者老婆生的时候,家里住不下两边的老人,这里就可以发挥它的作用了,所以房间维持的还算干净。
于是乎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有了他的帮忙,我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他之前在伊拉克就是做仓管,这点儿小货他管理起来得心应手,我也终于不用再过着“白天守店,晚上送货理货,中途还抽空回家陪老婆”的生活。我是真正抱着可以开第二家店的心情和他合作,我们一起见了几个大的分销客户,供应商,还抽空考察了新城的市场。我感觉自己仿佛如有神助,无论是事业还是家庭都走上了崭新的道路。只需要等着阿玲生了孩子,我们就可以着手准备了。现在想起来,当时还是太天真了些。
每天照顾家里加上店里,还要讨论开新店的事宜,虽然有他的帮忙,我的身体也还是顶不住了。大概距离阿玲预产还有1周的时候,我开始不断地腹泻,导致每天四肢无力,只能经常瘫在店里的椅子的上休息一会儿,阿松在这儿,可以帮我照料很多的事情,甚至吃饭的事情他也一手包办。
终于,阿玲生了,前后那几天,我几乎每天都泡在医院。生完第2天,阿松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让我赶紧到店里。我从没听过他那么惊慌的声音,虽然知道一定是什么大事,可能货丢了,或者客户拖欠的比较多,但是我依旧没有什么力气惊慌。可等我真的到了店里以后,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这才吓得我赶紧把魂魄从医院叫了回来。
他失声痛哭,默默递给了我一张对折的纸条。我没有打开,先让他起来,说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停顿,倒出了故事,他来以后,在网上认识了几个朋友,被他们带去了地下赌场,第一天晚上就赢了4万多。于是他觉得也许自己有这方面的天赋,想着如果可以多有一些钱,和我开店的时候就可以多出一些,这样他就可以占多一些股份,我的经济压力也会小很多。虽然想法很好,可那也是他唯一一天赢钱了,从那之后,他不仅吧赢的钱全输了回去,还欠了赌场20万。他知道这样下去不行,要停手,可是,就是管不住自己的手,只要下班关门,就想着再去翻盘,这才让这个雪球越滚越大。我这才打开了那张纸条,是他写的借条,还有一个鲜红的指印。
我当时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个人都陷入沉默,只剩下他默默抽泣的声音。停了一会儿,他接着说道,这几天实在是没办法了,那帮人逼他还钱逼得太急,不知道怎么,居然找到了店里,他一看这把火就要烧到我身上了,知道他自己已经没有能力解决,才决定告诉我,希望我可以帮他过了这关,如果这次我真的帮了他,之后,他可以免费打工还债,直到还清为止。
我的大脑那时是空白的,二十万,本来是准备开第二家店的钱,加上之后再收回来的货款,再贷一小部分,完全足够在新城开一家比现在更具规模的店了。这件事应该跟阿玲商量一下,但这段时间真的很感谢他的帮忙,他的工作做得没话说,一次的失足,总需要有人可以给个机会,而且那些讨债的也都知道他是在我的店里工作,这事儿如果不妥善解决,确实也会影响我的生活。既然他保证了绝不再犯,那无论是出于帮朋友还是自保,这个钱看来都是必出不可了。
我当天下午就跟他去银行把钱取了出来,他主动给写了张借条,让我稍微有了些安慰。
因为忙着接老婆孩子回家,我隔了一天才晃晃悠悠去开店,这才发现,我已经联系不上阿松了。我是真的感受到了心痛,心脏咚咚地砸着胸口,无论再怎么安慰自己,有一千个理由为他开脱,我内心也很清楚,他一定拿着钱跑了。我盘算着,这二十万买断一个朋友,一个一起共过生死的朋友;还是报警,不管钱能不能要回来,他这样的行为一定是不能纵容的,更何况,二十万对我这种普通人来说,还是贵了些。
出于夫妻共同财产的考虑,我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阿玲,她毫不犹豫地就让我报警,并告诉了我阿松之前单独来找她的事。
阿玲生之前3天,我去给客户送货,因为比较远,要开5小时的车,所以让阿玲给供应商打款。结果那天阿松提着鸡汤到了家里,看望阿玲的同时,反馈说供应商已经联系了他,需要现金,如果家里有足够的现金可以和他一起送过去。阿玲虽然顶着个大肚子,还是觉得应该一起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喝了鸡汤之后,就觉得头晕乎乎的,她以为是快生了身体不舒服,于是也没有想起跟我确认,也没有想起给供应商打个电话,就把钱给了他。
这么一说,我赶紧给供应商打了电话,和我们猜的一样,他们并没有收到款。他们以为我最近在忙着陪老婆生小孩,这几天不太方便,所以也就没有急着催我。
我当时感觉自己的脑袋都要气炸了,手都有些颤抖,老婆让我不要犹豫,赶紧报警。我们一起去了警察局,说明了情况,才又呆滞地回到店里。
谁知道,这才揭开了冰山一角。接下来的几天,和客户们联系,才发现之前的三十余万货款,他已经用我的名义去收了,而且强调因为我现在家里需要用钱,还要开新店,所以只收现金。每家客户收款都不超过五万,并且也有我们店里的收据,而且他还是跟着我一起拜访过的员工,客户也就没有怀疑。我这才发现,店里的收条被撕了好几页,而柜子的钥匙明明还挂在自己的钥匙串上。
在有了这些新的证据和证人之后,他非常快就落网了,他对自己犯过的事情供认不讳,但很可惜,钱已经输光了,他没有任何偿还能力。
我通过警察也才知道,他之前也根本不是创业亏空,而是沾染上了赌博,把家当输了精光。拿着手机翻遍了通讯录,才想起了我还有点产业,于是打上了我的主意,专门跑到这个城市,来实施自己的计划。从他这次来的第一天起,目的就是欺骗我而已了。
他最后看准了阿玲生产临近,每天在我的水里加少量的泻药,加上工作生活那么繁忙,不用太大的量我就已经整天拉得迷迷糊糊了。这段时间他唯一没有骗我的事,就是跪在地上说自己赌博输钱这几个字了。
总会有一些人和事,让你在心里竖起高墙,挂满电网,端着一台机枪,警惕的端详世界。他一定会接受法律的制裁,虽然不管怎样的制裁,都弥补不了我内心的伤痕。我惊讶于赌博可以使一个人有如此大的转变,更惊讶于,当人性嘶吼起来,能看见的居然只有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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