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的临终

作者: 646f098d6d4f | 来源:发表于2019-02-03 19:57 被阅读31次

    她又来了,穿着那件鹅黄色的裙子。她的身体在橱窗前东转转西转转,不时扯一下自己觉得不满意的裙摆处,整理一下因为转动而有微小褶皱的衣襟,顺便退后两步从头到尾好好地欣赏一遍,再满意地扬起笑容继续朝她的目的地走去。

    这是第三天了。

    她如此全心全意地欣赏自己的美,以至于没发现这面茶色玻璃橱窗后的柜台前有个人同样全神贯注地看着她。

    不过……好美,她真的好美。

    “姐姐,你能帮我看看这题吗?”面包店老板娘的小儿子打断了春华的发呆。

    继来面包店工作的第一日,老板娘对她十岁的小儿子说有什么不会的都可以问春华之后,这个小胖子就锲而不舍孜孜以学,问了春华各种各样的想象的到的和想象不到的问题——老板娘可真精明,同样的工资下不仅有了面包店的营业员,还有了儿子的私人家教。

    春华作为这家面包店的营业员其实是很闲的。客人不在的大多数时间里,她无聊到只能看书,只不过在这样暖和的春天里,她常常看得昏昏欲睡。客人来买面包了,她只好伸个懒腰打个巨大的哈欠,两眼昏花地辨认着面包的种类并报出相应的价格,有气无力地走几步去拿袋子帮客人装袋,待客人走后再拿出那只破旧的黑笔记账。

    有时她困极了,被手撑着的头离书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眼看着就能枕在书上美美地睡一顿午觉,却在脑袋彻底滑离手时惊醒。她强撑起精神拍拍双颊,起身离开柜台去整理实际上已经干净整齐的货架。她不能睡,老板娘还在柜台后的透明小作坊里做蛋糕,不时会看她一下。

    晚饭是和老板娘一起吃的,当小胖子在时,她们通常会吃得好一点,比如这晚她们吃了火锅。但是春华捧着自己的碗不敢夹很多菜,只能斯斯文文小口小口地吃着并且吃的都是青菜和白菜,她不时瞟一眼老板娘,趁老板娘在看手机的时候夹了一颗肉丸子,小胖子倒是很热情地又给她夹了一颗。

    饭后她开始一天里最忙碌的时段。近百个新鲜出炉的面包等着她包装,贴日期,上架。面包店店面狭小,唯一的一张桌子又铺满了小胖子的作业,春华只能蹲在地上的面包筐旁包装。腿蹲麻了,她就把刚包装好并贴好日期的面包摆上架,只是站起来时眼冒金星,得缓一分多钟才能看清。重新蹲下去,更增加了一分辛疲。但是她不敢懈怠,老板娘还看着呢,自己的工资还在老板娘手上呢。

    八点多结束了面包的全部上架,春华回到柜台前想坐下休息一会儿,却发现原来自己坐的椅子已经被老板娘搬去坐着了。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十点好像更遥遥无期了。

    春华站在柜台前望着茶色橱窗,想起了白天那个穿着鹅黄色裙子的女孩。那个女孩看起来年纪和春华相仿,看起来那么快乐,那么美丽,像……春天的精灵。春华为自己这个土气的比喻发笑。她觉得那个女孩肯定不像她一样,高中没读完就得出来工作。她觉得那个女孩一定家庭美满,富裕安康而无需忧愁生计,无需担心永远还不完的贷款。

    面包店外,繁华的街道上人来人往,不时有欢声笑语传来,闪烁的霓虹灯广告牌叫嚣着夜晚潜藏在黑暗中的欢乐暗流。面包店内仍是一片祥和安静,时间就好像凝固在了无数暖黄色灯光下,活成永恒却也令人心疼。

    春华活动着发酸的腿,百无聊赖地等待着未知的客人。

    十点了。春华走到后面的面包坊里告诉老板娘一声,老板娘微微皱了眉,说:“走吧。”明明双方约定好的工作结束时间就是十点,老板娘为什么还皱眉?春华有些想不透。

    春天的夜晚还是有些凉,春华裹紧自己穿了好多年的开衫走入门外的繁华里,却显得格外瘦弱并且形单影只。

    租来的小房间里的灯还未亮起,春华知道妈妈还在工作。

    窄小的房间里拥挤地陈列着老旧的木质双人床,床的一旁是散发着些许陈腐气息的掉了漆的梳妆台,再朝里是上头放着衣服、下头放着各式生活用品的同样掉了漆的木柜子,柜子后头那面墙则隔离了卧室与浴室。

    春华几步便穿过了狭窄的卧室。她轻轻脱去自己单薄的衣衫,如同剥去厚重的茧。她任由水由花洒浇遍全身,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做,这是她每天最快乐的片刻。

    “你干嘛还不睡?别跑——”春华的头顶上响起尖锐的女声,同时耳边孩童急促的脚步声轰轰作响。租来的老房子,楼上的地板都是木头做的,隔音效果格外地差,平常楼上的轻微的脚步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春华习惯了,现在再没有什么能打扰她享受这淋浴的片刻。虽然刚搬来的那段时间,她每天都有拿着菜刀冲上去警告的冲动,但是,这房子既然是她和妈妈的选择,她们还有什么理由抱怨呢,更何况是妨碍别人的生活。

    春华躺在床上强忍着睡意,想等到妈妈回家再睡,可她实在忍不住,便带着疲倦沉沉地入睡了。

    春华有一段时间没见到那个穿着鹅黄色裙子的女孩了。

    一周,还是两周?

    她不清楚。时间对她来说,无关紧要。记时间做什么呢,反正每天都一样。春华一圈又一圈地绕着指尖的艳粉色丝带,撑着下巴盯着门口发呆。

    她的眼前忽然跃过一抹鹅黄,这时老板娘却在作坊里喊着她去后头帮忙搬东西。春华应着,又快速回头瞥了一眼那抹鹅黄。她内心有股急切,便几乎全身并用地搬完超出她原有力气的物品,又急促地回到了柜台前看那个女孩还在不在。女孩站得有些远,似是在做最后的欣赏,接着女孩离开了。

    春华鬼使神差地朝老板娘喊了一句自己要出去一会儿,便来到了店门外,朝女孩离开的地方望去。

    春华跟上去了,远远地跟着,中间大概有六七米的距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她看着那个鹅黄色的身影,便下意识地跟在后头。

    春日下午的阳光很艳,照得人暖烘烘的,路上白亮亮绿油油又五彩一片。春华跟着女孩走过繁华的大街,踏上一座小桥,经过一条宁静的小路,走在这样的春日里,她的脚步都不自觉地变得轻快。她看见女孩碰见了同样青春靓丽的女同学,接着女孩们有说有笑地走进了一所高中的校门里。春华在校门口站了许久,日光晃眼,她的心绪也一晃一晃地摇在干净的春日里。她突然找回了理智。她觉得她和校门之间隔着一种透明的东西,她可以进去,但她并不愿这么做。春华迅速转身跑回了面包店里。

    “你去干嘛了?”老板娘眼珠子滴溜儿滴溜儿转着。

    春华早就想好了借口,她流利且自然地应对着:“刚刚有个客人买了面包后说她有事,叫我出去帮她看一会儿车。”

    晚上春华离开的时候,老板娘发了四月份的工资。

    其实她期盼这一天很久了。她飞快地跑到一家装潢优雅的服装店里,朝店员指了指那件自己看了两个月的鹅黄色裙子。店员流利地取下,装袋,报出价格并询问支付方式。春华虽然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是听到价格后仍不免心里一惊。

    可她下定决心拥得到它。

    不论如何,她在四月份的最后一天终于拥有了这件裙子。她捧着这件鹅黄色连衣裙走在回家的路上,就好像拥抱了一整个春天。

    春华走到家楼下看见房间里亮起的灯,内心翻涌着,抱紧了自己的鹅黄色裙子。

    妈妈在等她回来,并且,等着她的工资。

    妈妈坐在窄窄的小床上

    “春华啊,回来了啊。”

    房间里的劣质白炽灯明亮晃眼,春华抱着鹅黄色裙子,觉得自己的自私被照得一览无余。

    “妈,我买了一件裙子……”

    妈妈收下剩余的工资:“也是,你很久没买过新衣服了,没关系,啊。”

    妈妈越是温和包容,春华的内心就越是难受,爸爸不在了,家里还有很多债没还完,妈妈每天也在辛苦工作,自己却……

    她深吸一口气,不管了,自从她下定决心拥有它起,就无路可退。因为,这是她的鹅黄啊,她看一眼就觉得柔软了世界的鹅黄啊。

    等衣服清洗完后,春华穿着洗得柔软芳香的鹅黄色裙子去面包店工作了。在暮春的早晨,她的心像欢快的雀鸟般飞入爽朗明净的晴空。她情不自禁地微笑,看什么都顺眼,做什么都利索,有时会唱歌,有时甚至想对每一个来买面包的客人说,五月快乐。

    有天中午春华又看到了那个女孩,尽管那天女孩没有穿鹅黄色的裙子,也没有把面包店的橱窗当成镜子,她还是很漂亮。女孩正抱着书紧跟在一个牵着自行车的男孩后头,男孩回头看女孩一眼,女孩便调皮地朝他一笑,这时男孩也灿烂地笑,嘴里说着什么,便加快了步伐,还回头朝女孩说话,女孩也加快了步伐,两人打闹着往前走。

    后来的日子里,春华再次看到他们时,不再女孩是追着男孩跑了,而是两人紧紧地并肩而行,眼角眉梢都流露着隐藏不了的快乐。

    春华觉得青春最好的样子都被上天呈现在她眼前了。一切都有可能,一切都透露着如同春日般的希望。她的眼里透着她自己都没发现的艳羡。

    上学真好,她想着。

    可是真好的,仅仅是上学吗?

    春华丢掉了什么,她自己可能也不大清楚。她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少了什么,比如学历,比如只为学习苦恼的校园时光。她买了鹅黄色裙子,渴望填补自己身上越来越大的漏洞。

    她只能拥有这件鹅黄色裙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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