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往往是在春天的某个早晨被阵阵清幽的气息唤醒,推开窗子,满树水桐花就在视线里簇拥着盛开,枝桠上没有一片树叶,只有密密匝匝的花朵缀在枝头,一抹眩目的淡紫色在阳光的照耀下优美而软弱。一阵短暂的风雨后,摇曳的水桐花结伴凋零,她们仰卧地上,却因了前世的盟约,身体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落在地上的水桐花迅疾的枯萎,只在一个昼夜交替间,染了夜晚的黑色,消失于挺拔粗壮的树干下。
对一朵花的叹息,引得我不由自主的抬头仰望水桐树,那缀满树干的花已经在叹息中完成了她的蜕变——新绿的枝叶吐纳着风雨的精华,次第茁放。水桐花,泠泠水桐花啊,带来一个季节轮回的消息:春天渐离,夏天臻至。
住在五楼,但水桐花开在更高处。这使得我站在树下,始终要以仰望的姿势,眯缝了眼看她。久了,才在不经意间发现,水桐花仿佛是在一夜间被某种哀伤侵蚀了,决然坠向地面,暗夜里,她的飘零是无法放弃的对哀伤的牵挂么?
水妹被镇子里街坊从山上找回来的时候,身子已经显怀了。政府里的女干部刘中纹几乎每天都要到她屋里来,动员她去打胎。刘中纹是计生干部,她严肃的对水妹说尽管我们都知道你是受害者,但未婚怀孕毕竟还是违反国家政策了的,你要支持政府和我的工作,莫影响了镇子里的声誉。水妹缄默,水妹爹端了茶碗给刘中纹,陪着笑脸说刘干部,刘干部,你先吃茶。我屋里丢了这么大的脸,是我管教无方。但你等我找到那个混蛋,为水妹讨了公道回来,再打不迟啊。刘中纹依然板着脸,但语气缓和了许多,说旺财叔,这是两码事,水妹孕期多一天,打胎就难一天呢。再说了,你找不找得到那个混蛋还是个未知数呢。水妹耽误不起啊。你们好好想想吧,我明天还来。水妹爹讪讪的站起身送刘中纹到了屋门口,转身进了自己的卧房。清晨,旺财叔依旧象往常一样走街串巷的叫卖青菜,但那悠长的叫卖声俨然少了许多生气,窘迫跟着旺财叔跑呢。好心的街坊们也只顾拣了三两把青菜,数了钱递给旺财叔,说今天的青菜新鲜呢,旺财你点点钱,看少不少。只多不少呢,这是找你的两毛钱。旺财叔咧咧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捡好了盘秤,挑了菜箩筐,拐向另一条街巷。
水妹在屋子里闷了,倚到门槛上,呆呆的望着偶然路过的一两个人的背影消失在屋门口的路尽头,叹息了掉转头,又望向路的另一端。远远的见到爹爹回转来,她有丝惊慌,忙站直了,下意识的拽了拽衣角,回到屋里。
爹,菜卖完了。水妹端了茶水给刚进屋的旺财叔没话找话的说。
旺财叔接过了茶碗顺手放到桌子上,眼睛看了灶屋,说秤了点精肉,你自己中午做丸子吃吧。我到嵋山上去一趟,估计夜里才能回。
哦,水妹黯淡的应了腔,蹲下身子从菜箩筐里拣了稻草系着的一挂精肉,进了灶屋。她知道爹爹去嵋山又是为了打探把她掠上山去的那个男人的消息。
我的记忆里,镇子里是没有水桐树的,多是街坊们院落里伸展出的一些果树,梁外婆家的柚子树,七阿公家的桔子树,还有咸五娘屋里的宾枳树。镇子的外围才有水桐树,进得四月,那满树淡紫间或夹杂着几株淡白色的水桐花会怒放开来,散发一阵阵清幽的味道,弥漫到镇子里。
水妹听到细崽的报信,当时就晕倒在屋门口了。脸重重的摔倒在地面那一瞬间,她只记得有两朵水桐花落在她的眼睛里。
旺财叔夜里从嵋山上往回赶,踏空了脚,摔到山崖下,陨了。当时正被嵋山上的齐天师看到,喊了道观里的门徒去山崖下找人,自己深一脚浅一脚的赶到镇子里,敲开了春山爷的屋门。
就伐了旺财屋门口的两株水桐吧,我和徒弟连夜把棺材打起。镇子里的六木匠听到消息,急匆匆的赶到屋子里已经聚集了很多街坊的春山爷家。那就麻烦你们师徒了。你再喊几个帮手过去,莫伤了人。春山爷蹙着眉头冲六木匠点头,看几个后生跟着六木匠出了门,又说那水妹呢?有没有送到肖医师诊所里去?送过去了,打了针,安定下来了的。有街坊应承了,又问旺财陨得太突然了,那墓地还没有批下来怎么看风水呢?那也只能等到天光了,政府上班了才好找人。春山爷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一道深深的川字型沟壑爬在他的双眉间。前几天政府才召集了镇子里居委会和日常管事的人开了会,议得正是殡葬改革的事,要一改过去土葬为火葬呢,说是水土资源保护。春山爷心思慎密,他思量着天光了要怎样去和政府里管事的人说这起意外的事。
水妹在肖医师的诊所里醒来,已经天光大亮了。她眼泪巴巴的望着看护她的肖医师和梁外婆,一言不发。水妹,水妹,世事无常呢。你爹陨了,你千万望开里想,莫伤了胎气。就指望着这肚子里的种为你和你爹讨个公道。梁外婆亦眼泪娑娑的牵了水妹的手说。水妹听了,猛的抽回了手,闷声使劲往肚子上捶,慌得肖医师和梁外婆赶紧攥了她的手,连声说水妹水妹,你莫这样。
春山爷一早就到了政府找到管事的秦干部。秦干部虽然不是镇上的人,但老家也只是离镇子五十里路不到的。他对镇子里的人情世故、世事变迁多少了解一些。听了春山爷的来意,也没有急着表态,而是端了暖瓶给春山爷的茶碗里续了一道水,商量着说春山爷,您看,政府的文件也是前些天才学习过的,上面也抓得紧。旺财叔陨得意外,屋里水妹的事又还没有处理完,事情都赶一起了。但若不让旺财叔入土为安也说不过去。春山爷,您看,是不是可以让水妹直接找到上面去要这墓地的批示更好些呢?
春山爷明白这是秦干部最好的主意了,一方面推卸了自己处理不当的责任,一方面也多少是在暗地里帮忙出招。自然就不好再勉强,冲秦干部点点头说那就给你添麻烦了。
六木匠已经把棺材打好了,还上了两遍清油。见到春山爷问谈拢了?春山爷摇头问旺财送回来了么?人找到了,正望回里来呢。六木匠应答着,又问那墓地的事也耽搁不起啊,政府没有个说法吗?有,春山爷看着六木匠,说一会人回来了,您招呼着把人体面些入殓了,我和齐天师出镇子到上面的政府去一趟,估计下午就能赶回来。
水妹一直眼泪流淌着不出声。肖医师给梁外婆使了个眼色,说水妹你莫这样憋屈,放声哭吧,哭出来心里就不难受了。梁外婆倒先抽泣了起来,抓着水妹的手摇水妹你莫吓到你梁外婆啊,哭吧,哭了就好了。水妹终于痛哭起来,她的嚎啕飘散出肖医师的诊所,悠长悠长。
镇子外面的官道上,齐天师跟春山爷说旺财屋里闹阴宅,我算过了,落土到他屋门口的水桐树下才好。
春山爷是怎么说服上面政府的,秦干部一直很纳闷。但他不动声色,以街坊的身份凑了份子来吊唁,并淡淡的告诉春山爷一件事情:夜里,政府巡夜的人在镇子外火车站的废弃车皮里捉到了一个可疑人,交到派出所里,突击审问,竟然回应是来找女人的。看样子,象是那个掠了水妹到山里的人。春山爷愣了,望着秦干部,说那政府的意思是什么呢?秦干部一笑,未置可否,眼角瞄了瞄跪在唁堂里的水妹,叹了一口气,说我暂时还不知道,但相信很快就会有准信了的。
那一年,我记得镇子外围的水桐花开得格外茂盛,满簇满簇的,只在一夜风雨中就都落到了地面上,孤寂而短暂的消失了。
旺财叔被安葬在他自己屋门口的水桐树下了。水妹也在刘中纹的安排下到镇子里的中心医院做了打胎手术。
过得半年,政府贴出了告示,一个陌生人的名字下面赫然打着红色的大叉,是死刑犯了。街坊们拥在告示前,啧啧称快掠了水妹的混蛋终于得到惩罚了。告示写着那混蛋把患有智障的未成年少女骗到山上实施了强奸,并拘禁其人身自由长达五个月之久。
那未成年少女就是水妹了,旺财叔陨了的那天,她生日,十五岁。水妹站在人群后面听着街坊们的议论一言不发。街坊们和她打招呼,也不理,只直直的盯着告示,突然径直走上前去,一把拽了告示,望回奔。我和一帮孩子跟着跑,就看见了水妹把告示一点点撕碎了,拢在她屋门口的水桐树下,又在旁边用手挖了个洞,把碎了的告示狠狠的埋了。而后,她就开始嘤嘤的哭,嘤嘤的哭,直哭到嚎啕不止。
春山爷叹息着,口里念叨造孽造孽啊,旺财那两块单薄的水桐板又如何承得起水妹的这番号哭。打发了人喊了镇子里日常管事的街坊聚拢来,说这水妹一个人放在她屋里,只怕迟早还要出事呢,看在她娘陨得早,旺财又陨得突然的可怜上,大家商议商议能否把她安排到街道的鞋厂做小工。自然得到众街坊的应和。刘中纹还主动出面找了街道鞋厂的刘厂长,把事情办妥当了。街坊们答谢她时,她急急的说不要谢不要谢,这不是我和刘厂长屋里沾了远亲嘛,好说话点。只有中心医院的吕医师心知肚明她是借了这件事,要还自己的一个踏实。那天带水妹去打胎,水妹给她下跪了,嘤嘤的哭着说她想生这个孽种,她一个人住在屋子里没有人讲话。但刘中纹还是把那一刹那间心底的柔软打消了,看了看吕医师,对水妹说以后会有很多人跟你讲话的。
我离开镇子的时候忍不住问春山爷,他是怎么跟镇子上面的政府谈拢默许了土葬旺财叔?春山爷笑着说他只跟上面政府管事的人说那水桐树通人性的,许得旺财落土水桐树下,也好照顾了那智障的水妹。我当时十分相信春山爷的话。但若干年后,我开始置疑他的话。小镇的殡葬改革直到春山爷去世也没有推行下去。新建的殡仪馆距离镇子很远,要甩河滩绕嵋山再走上二十里地才能到,太远太不合适。当初早在政府召集镇子里的人们开会的时候选址就定了,没有人说出它不合适。但春山爷留了遗嘱他希望屋里的亲人能够按政府的要求盛殓,还他当年为旺财的事对政府的一个许诺。那时节,是四月,我在远离镇子的异乡求学,听到这个消息,亦只能站在校园满树满树的水桐花下,仰望天空,任一片片氤氲的淡紫色水桐花落在我的眼底,高贵而清幽。
又是一年四月天,我依旧被满树的水桐花唤醒,听泠泠花语,行切切文字,为一个季节与另一个季节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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