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苦难里酝酿的花朵‖《生死场》

【书评】苦难里酝酿的花朵‖《生死场》

“一只山羊在大道边啮嚼榆树的根端。”

“城外一条长长的大道，被榆树荫蒙蔽着，走在大道中，像是走进了一个动荡遮天的伞。”

这是《生死场》的开头两段，像极了电影里头的场景，别致而生动，缓缓地，静静地，流进我们的视线。

然后镜头轻轻一晃，画面开始生动活泼起来：一个小孩踱进来了，又一个农夫跌进来了，小孩钻进了高粱群里，一家一户的主人开始登场，二里半、麻婆子、罗圈腿、王婆、金枝、月英、李青山……没有主角的主角，不像故事的故事就此开始了。

作家萧红站在这个村庄的角落，用慧眼记录下这里的一下，然后剪辑出特别悲伤的那部分呈现给我们看。并且她只负责提供内容，很少做解说。

而从这一部分里，我们似乎能看见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的乡村全貌和无数的人间百态。

这一部分里，许许多多的人在萧红镜头下的生死场里，演着生生死死的剧目，“糊糊涂涂地生殖，乱七八糟地死亡”。

她的笔触，不知为何，天真到残忍，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一脸烂漫地讲着生离死别，用的却是询问天气般的寻常语气。恰恰是这样，更让人看到一种触目惊心的苍凉、压抑，仿佛她笔下蝼蚁般的灵魂在你眼皮下挣扎、呻吟、反抗，却逐渐麻木妥协，让人在这种虚妄感里无比“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书评】苦难里酝酿的花朵‖《生死场》

她写麻面婆——一个愚昧却一心自作聪明想掩饰愚昧本性纯良的农村妇人。“那正合乎戏台上的丑角，眼睛大得那样可怕……也许她的喉咙组织法和猪相同，她总是发着猪声……她的性情不好反抗不好斗争”。寥寥数笔却让麻面婆这个卑微逆来顺受的形象跃然纸上，且随着阅读的深入这个人物的轮廓被一点点填充，逐渐血肉丰满。即使是六月天气里去柴堆寻羊，在众目睽睽的田圃里“偷”自家的倭瓜这种啼笑皆非的行为发生在她的身上也丝毫不唐突。

她写王婆——无意摔死自己三岁的孩子鼓励丈夫反抗最终自杀未遂的坚强女人。向别人讲述自己噩梦般的经历时，“她的牙齿为着述说常常切得发响”可是即便这般恨，也要“不后悔，一滴眼泪都没有淌下”，只能在别人家的小孩子长大时，“好像忽然才想起我的小钟”。卖马时，惨厉的风像脱去灵魂一般吹啸着，“马在前面，王婆随在后面，一步一步屠场近着了，一步一步风声送着老马归去”“她哭着回家，两只袖子完全湿透，那好像是送葬归来一般”，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要亲手把陪伴自己五年多的老马送上屠场，那是怎样生吞活剥的心痛和悲凉？足以撕碎生活仅有的幻想，美梦与安宁了吧。

她写金枝——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混沌中嫁作人妇。当初与她河边私会的少年，在她婚后本性暴露，甚至在她生产之际疼得死去活来晕厥过去时“用手撕扯着她的蚊帐”粗暴地骂她装死。最后甚至残忍地摔死自己来到世上不久的孩子，虎毒且不食子，这个男人，连牲畜都不如啊。十年后，失去丈夫的金枝进城，“睡在一条小街阴沟板上，好像一个垃圾桶，好像一个疯狗似的堆偎在那里”，在城里百般波折，赚得一点无奈钱打道回乡，却被见钱眼开的母亲怂恿着再进城。走投无路想投奔尼姑庵，却不料最后一个尼姑都跟男人跑了。

她写月英——这个打鱼村最美丽温和的女人，由于患了瘫病，人生从此被分割成两段。从以前的幸福美满到如今“只能在床上啜泣着，哼着，隔壁像是听到她流泪一般，滴滴点点地”。月英的丈夫也温情过一段时间，但是见她没有好转的势头就不理 她了，每日从城里卖完青菜，烧饭自己吃，吃完就去睡下，任妻子哀嚎到天明也不回应，仿佛月英只是隐于屋中毫无关联的一只鬼。物质和精神都遭到重创，很快，这个美丽的女人“白眼珠完全变绿，整齐的一排前齿也完全变绿，她的头发烧焦了似的，紧贴着头皮，像一只孤独的猫儿，孤独而绝望……头在一个身子上仿佛一个灯笼挂在杆头”，最后也只是占得乱坟岗一席地。不明白为何如此至亲之人也能做到如此残忍，任由一个曾朝夕相伴的生命被毁损，被践踏，不留余地。

【书评】苦难里酝酿的花朵‖《生死场》

而这样的生命在这生死场里，又太多太多了。从柴堆跌下来死去的小钟，来到世间不足一个月就被爹爹摔死的小金枝，二里半家的麻婆子、罗圈腿，三岁孩子菱花和她的祖母高挂起像两条瘦鱼的尸体……总是一腔悲凉尚未形成气候就被晒干，一如乱坟岗的眼泪，可是下一拨又纷纷涌来，滔滔不绝。

文章的最后，山冈和树林模糊在视线里，镜头又一次落在了茫然嘶鸣的山羊身上，十年过去了，逝去的生命都有几次轮回了。可是一切好似原来的景象。就连那乱葬岗，也还是那副冷眼旁观生死的模样。

想起胡风在《生死场》的读后记里写到“这只是哈尔滨附近一个偏僻的乡村……每个人物的性格都不突出，不太普遍。”我个人不太赞同这种看法，相反我觉得《生死场》对农村，对生活的描写非常典型，很多画面在今天许多地方的农村里依旧在复制。

她笔下的人物，又岂止是一个小村庄的几个农户啊，分明是那个动荡年代的整个人间。一个个生命在这苦难里挣扎着，呻吟着，忍辱负重着，坚强着。

《生死场》也不只是一个偏僻农村不合大流的故事，更是萧红在这苦难人间的漫长跋涉和追寻。她几乎耗尽半生，用细致的观察记录，用越轨的笔致描述，用力透纸背的情感表达，最终给我们呈现一个荒诞却现实的人间。这些小小的人物，都是苦难的炼狱里酝酿出来的花朵，无论人世多么悲苦难居，他们都竭尽全力地绽放得淋漓尽致，直至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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