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王福把喜凤带到地主刘怀龙家的那一年,喜凤正好十五岁。
那一年的冬天是地主刘怀龙最不好受的一年冬天,他开始觉得自己老了,他的腿不知从什么时候落下了毛病,天气一变,它就钻心地疼。他常常会在夜里嗷嗷地叫,人们都说那是刘老爷快不行了。
那个冬天好像特别寒冷,刘家大院的青色塔瓦虽然被来自北方的寒风吹得遥遥欲坠,然而却就是不曾掉下。寒风中常常会伴着刘怀龙的那一声声越发凄厉的呻吟,人们都说,地主刘怀龙恐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这是那个冬天里整个平水村人都在议论的事情。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在为地主刘怀龙种着地,可是心里却又无一例外地对他怀着某种又敬又恨的复杂心情。
地主刘怀龙在那个冬天里就很少出门了,他的大小事情都由管家王福操办着,地主对王福说,你只管去做,回来向我汇报。
那个冬天里,刘怀龙的耳朵好像也开始不好使了,以至于管家王福说了好多个'是'的时候他只模模糊糊听到一个。
地主刘怀龙是老了,人们常常会聚在一起议论,说他快不行了......但远远地看见管家王福,马上又都缄默不语了。他们看见管家王福经过的时候递过来的眼神是凶狠的,这是对他们这些多嘴多舌的佃农们的警告。
他们很清楚,其实一直以来都是这个威严的管家在作威作福,他们还记得这年年初的时候,就是这个王福当着大家的面宣布,今年加租。
王福说,你们不要忘了,要不是我们家老爷,你们都没得活!仿佛这个时候人们又想起了刘老爷的好了。
以前可没有这么高的租税啊,他们埋怨。
继而又会觉得这都是管家王福的擅作主张。
就是这个王福,太坏了!
这是整个平水村人对王福的评价。
王福可不管这些,他向地主刘怀龙汇报的时候说,为什么不向他们多要点呢?刘怀龙摆摆手,用他那双浊眼看了看管家,管家王福立即有些害怕,他听到地主慢慢说道,我知道分寸。
姑娘喜凤也是在那个冬天来到地主刘怀龙家的,管家王福告诉刘怀龙说,老爷,这是我王福的外甥女,叫喜凤,刚死了爹娘......
那时候地主刘怀龙似乎还很强壮,反应还很灵敏,管家王福的意思他还是一听就明白的。
哦,喜凤吗?去娈秀那边吧。
刘怀龙始终就那样半躺着不动,恹恹欲睡的眼睛里仿佛没有一丝的涟漪。
二太太娈秀是那种独自惯了的人,她常常对刘怀龙说,你让我一个人好不好。
刘怀龙后来就越来越不想理女人了。他好久都不往娈秀那去了,他开始每天和她们说着要清心寡欲,他每天晚上嗷嗷叫的时候也从来不会想到去叫他的两个太太。
他也怕女人,不知道为什么,他怕大太太念珍,那个生了少爷刘成果的他的结发妻子,念珍每次骂他他都只能听着。
他甚至开始讨厌女人,他曾不止一次对他的管家王福说,养女人真不如养猪啊!
这些都是那个冬天里刘怀龙所起的变化。
人们不禁要问,当初那个情欲旺盛的刘怀龙怎么突然会说讨厌女人呢?刘老爷也许是真的老了,人们小声地笑,这些笑声常常会在田间地头荡漾开来,然后在看到管家王福时又突然消失。
娈秀的不满很明显,她找到刘怀龙,怒气冲冲地对他说,刘怀龙!你就不能让我一个人安静安静?
管家王福站在一边,这种直呼地主名字的叫板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他有些不安,以他这么多年对地主的了解,他断定二太太娈秀要倒大霉了。
但是刘怀龙却只是仰面微笑。
他说,我很累!
这让娈秀也很诧异,她突然呆住不再说话。
后来的日子里,人们总会听见刘家的二太太娈秀丧着脸说,老爷他变了,不理我了。
刘怀龙变了,人们都说,好像变得平和仁慈了。
这个消息是由二太太娈秀带出去的。
管家王福也说,我越来越不了解我们家老爷了。
喜凤的主子二太太娈秀是十八岁那年来到刘家的,至今都已十年了。人们仍然记得那年冬天刘老爷去了趟县城,回来的时候身边就多了个女人。
就是二太太娈秀吗?人们说。
听说是个城里的姑娘。
是买回来的吧。还有说,声音里带着不屑。
刘怀龙甚至都没给娈秀一个起码的仪式。但这个女人甘愿在刘怀龙家做小一定有什么难处吧,人们又说。
人们有时候会不自觉地同情起娈秀来,那是一个年轻又漂亮的女人,可是怎么就是没有个儿女呢?
平水村的人就喜欢这么背地里小声议论着这个城里来的不一样的女人,议论着他们的地主刘怀龙的家事。
娈秀有时也会着急,没有孩子这让她很抬不起头,她甚至都没有和大太太念珍斗的资本。
可是刘怀龙却不这样以为,他总是说,她不是喜欢独自吗?就让她一个人好了。
娈秀每次听到这话总是又气又恨,她说,是你刘怀龙不行不要怪我!
娈秀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喜凤,与其说是不喜欢刘怀龙的安排,倒不如说是出于嫉妒。
喜凤年轻姣好的面庞总是让她感到不快,她总能在喜凤的脸上看到其她女人的影子,那是她从平水村人口中听说的关于情欲旺盛的刘怀龙年轻时相好过的女人的影子。
关于地主刘怀龙的往事,娈秀总是喜欢不自觉地往自己耳朵里送。
刘怀龙真是坏透了,她说,我好命苦。说完往往会一边叹气一边流泪。
娈秀越来越以为自己是被刘怀龙骗了,所以后来她的脾气就越来越莫名其妙,她敢和刘怀龙叫板,她敢对念珍傲慢。以致刘怀龙最后恼火了,他对娈秀说疯子疯子......说着正打算抬起他那只干枯的树枝般的右手打她时,可是陡然间他的那只手就疼了起来。在他嗷嗷叫的同时,却是娈秀的哈哈大笑。
管家王福忙过来安抚他,刘怀龙一边喘气一边咒骂,直到声音渐渐微弱吐字渐渐不清......
喜凤来到刘家的那年冬天,刘家发生了一件大事,可以说刘老爷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感到老去的。
那天阳光刚好,刘怀龙突然觉得他的腿不疼了,而且越发有力。他想出门走走,他叫管家王福,可是忽然又想起他让王福跟着儿子刘成果出去了。
于是他一个人走了出来,走在离自家不远的田头上,抬眼向远处那一片片属于他刘家的绿油油望去,这时路过的每一个人都十分恭敬地叫他一声老爷。他感到既满足又自豪。这仿佛是刘怀龙这么多年来状态最好的一天,他甚至还变化起那张死鱼般严肃的脸转而对每一个向他问好的人微笑。
刘怀龙正感到惬意,突然一个慌张的人影开始慢慢向他逼近,那是管家王福。
他预感到了什么似的。
少爷呢?他问,
他的脸又变回了那副死鱼色。
管家王福显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的言语凌乱:'土匪......土匪......少爷让土匪给抢去了......'
这个消息对刘怀龙来说如同晴天霹雳,他的身子猛地颤了一下,然而并没有往下倒。
管家王福看见他稳了稳身子,接着就是那近乎歇斯底里的咒骂:这个孽子啊......
这是那个冬天刘怀龙说的最多的话,他常常会让管家王福去外面打听儿子刘成果的下落,总是没有结果。
据管家王福后来的回忆,根本不认识那批土匪,听说是被打散的流寇,他们抢人是想招兵买马壮大力量......地主刘怀龙每次听到这都会叹气:既然是流寇,就更不好办了......
他那双浊眼泛出的光开始暗淡而不坚定。他在预感儿子刘成果一定凶多吉少。
所以那个冬天里管家王福几乎在外面跑了一季,逢人便问看见我们家少爷没?可是仍然没有结果。
而地主刘怀龙似乎就这样慢慢老了起来。他不再想管任何事情,他把它们都交给管家王福,他只管抱着他的腿在夜里嗷嗷叫。
他也从来不去娈秀那了,娈秀气他念珍整天苦苦啼啼为了儿子他也都只是忍了下去。
他想一个人安静,所以他的耳朵就不知从什么时候变得不好使了,管家王福每次叫他总得好几遍。
娈秀说他是装的,总是想着法子烦他。
有一天娈秀对他说,老爷想不想听我唱曲儿呢?他立即捂住耳朵说不听不听......
娈秀也就因此生气,她说老爷你怎么不喜欢听我唱曲了呢,你以前不是夸我唱得好吗......
刘怀龙被逼急了,他对她狂吼:疯子!疯子......
娈秀说你不听我找人陪我听。
娈秀让喜凤听她唱,唱完又会哈哈大笑,那是评弹的调:一把火烧了马料场,林教头是怒恨满腔......
娈秀唱得仿佛不合,喜凤听得也十分别拗。
刘怀龙也听得十分别拗,他的耳朵明明都不好使了,却还总能清晰地听到娈秀嘤嘤的唱声:一把火烧了马料场,林教头是怒恨满腔......
呀,刘怀龙叫了一下,这唱声让他觉得浑身不舒服。他再次用手捂住耳朵。
念珍也急了,她大骂:娈秀这个骚货!
但是丝毫没有用,娈秀依然我行我素。
人们可以看到在每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娈秀房间里的人影舞动。
后来再提起这段往事,平水村的人都说,刘家二太太娈秀的声音好凄惨啊。
那个冬天里刘家大院的青色塔瓦开始被寒风吹得有些凌乱了,人们总是听见地主刘怀龙扯着嗓子叫道:疯子疯子......
娈秀后来的疯癫让刘怀龙感到莫明其妙。
其实那天夜里他被腿疼折磨得嗷嗷叫时还特意透过窗子看了一眼二太太娈秀的房间,那房间依然灯火通明。
疯子!他骂了一句。然后就窝着气睡着了......
那天夜里刘怀龙睡得并不好,所以早上当管家王福慌慌张张跑进来的时候他还在睡觉。
他眯着眼淡然问了一句:又怎么啦?'
二太太她......她疯了......'
听了管家王福的话,刘怀龙腾地从床上坐立起来,用他那惺忪而浑浊的老眼疑惑地看了看管家,
'疯了?'他说,
接着管家王福就又听见他的地主老爷突然叫道:'哎哟!我的腿......'
那个冬天里有一件事让平水村的人觉得应该比老爷刘怀龙的身体更加值得论道,那就是刘成果的失踪。
'真是报应啊!'他们就是这么喜欢对自己未来主人的遭遇幸灾乐祸。
提到地主的儿子刘成果,他们总是会用劣迹斑斑来形容他,
'那是一个情欲旺盛的家伙......'人们说,
'其实他比刘怀龙坏多了....这回一定会被砍头的......'还有的说。
这些散落在田间地头的话时常会通过管家王福传到地主刘怀龙的耳朵里,刘怀龙一边叹气一边骂道:这个孽子啊......
管家王福在那个冬天一直打听着少爷刘成果的消息,打听到最后却得到一个天大的坏消息:新政权就要打过来了!
管家王福再一次慌慌张张跑回去告诉地主刘怀龙。
刘怀龙却是凄然一笑,他说,让他们来吧。
刘怀龙看起来的确老了许多,他也觉得自己熬不到那个时候了。
他把管家王福叫来,对他说,我老了,你回乡下去......
管家王福带着喜凤回到乡下的那个夜晚,刘家突然响起了久违的敲门声,那声音一阵一阵的,急促而又似稳非稳。
刘怀龙听这声音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他下了床,用手按了按他那双腿,走出了房间。
那是儿子刘成果,他的那双浊眼虽然饱含泪水,却并没有一丁点儿的看错。
新政权剿灭了那批土匪,他侥幸逃了回来。
他对他爹刘怀龙说:“我们逃走吧,新政权就要打过来了!”
''我不走,我老了......你走吧,现在就走!'
刘怀龙的语气透着深深的无奈,他的眼里开始泛出一丝深情的乞求目光。
刘成果也不知道自己最后是如何被父亲逼走的。
多年以后平水村的人们回想起往事时依然会提及刘家的那场大火。
火是在刘成果走之后燃起来的,他们看见二太太娈秀像一只凤凰在大火中翩翩起舞,'一把火烧了马料场,林教头是怒恨满腔’......她唱着,然后疯笑。
“那个声音好凄厉啊!”人们说。
“一定是二太太放的火吧......''人们议论。
“刘成果当时一定没有走远吧......'人们又说:'否则也不会突然赶回来......最后变成了那个样子......'
他们还记得后来有个叫王福的人收留了傻子刘成果。
'是管家王福吗?'有人问。
'是吧,那人很恭敬地叫他少爷呢......'他们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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