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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于格
我16岁的时候,小姨送给我生平第一件内衣。
远嫁南方的小姨曾经开过一家内衣店,据她描述生意十分红火。请注意我在字里行间透露出来的语气。“据她描述”,等同于“靠不住的描述”。
我无法客观而精确地向你讲述小姨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能单纯地写下与小姨有关的事实,你自己去理解,去推测。
小姨排行老四,上有三个姐姐,一个弟弟。老妈排行老二,她曾用自豪的口气跟我讲,四个女儿中,老大笨,老三懒,老四馋,只有她,心灵手巧聪明伶俐最招人疼。我信了。
老妈接着眉飞色舞地举例子,姥爷出远门走亲戚的时候,不爱领着大姨三姨和小姨,就爱带着她。说完话锋一转,神色和语气也都来了个急转弯,后面跟了一句,直到有了你舅舅。
老妈长舅舅十几岁,小姨只长舅舅两岁,所以我猜测,在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农村家庭,儿子的降生,对小女儿的威胁要更大些。我不知道这份威胁在小姨的性格形成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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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小姨每隔三四年回娘家一趟,她给我留下的印象是永远光鲜靓丽、青春逼人。
南国的梅雨时节和湿润气候把她变得细声软语、秀美婉约,同时也洗去了这个小山村在她身上曾留下的所有痕迹。一眼望去,浑然一个来自于江南水乡的美丽女子。
我忘不了小姨带我去赶集的样子。她穿一身浅绿的连衣裙,开口闭口都是柔软的南方腔调,在与她格格不入的菜市场上神采奕奕、顾盼生辉,散发着一种令人侧目的美,仿佛她是人群中极为特殊的那一个。
她自知这种特殊性,而你从旁观者的角度,也能登时感受到这种特殊性。
小姨是极其幸福的。这是她自己的描述。
她经常跟我们这些孩子讲,你们将来一定要出去呀,家里太落后了,没有自来水,没有洗澡间,没有冲水马桶。只有生活在城市里,才是幸福的。
我们懵懵懂懂,附和性地点头。
小姨其实不是那么幸福。这是家里其他人的描述。
他们说,你们小姨只是嘴上说得好听,面上做得好看,实质上怎么样,谁知道呢?
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必然导致冲突。所以,你时常会听到这样的对话——
“都说南方人精明,生意难做呀。”
“没有呀,我的店开在市区最繁华的路段,每天都有好多人光顾,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正打算招一两个人帮忙呢。”
“听说老吴爱打麻将,还赌钱?”
“哪个男人没点嗜好嘛,打麻将不赌钱,还有什么意思。再说,能花钱的男人才能赚钱。”
“你闺女成绩不好,你不担心?”
“她英语好,这就够了,我们的孩子将来不会在国内上大学,我和老吴打算把她送到国外。”
日复一日,总是如此,一方平静地提出问题,另一方平静地化解问题,然而每一方都固守原有的观点,谁都不肯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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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的富贵在我16岁那年达到巅峰。
那一年,她们一家三口开着一辆小轿车回了娘家,老妈用绑在身上的围裙擦着油光的手,围着你小轿车转了一圈,问:“这车是老吴单位的吗?”
小姨发出一声惊恐的、夸张的尖叫:“开玩笑!怎么会是单位的车,这是我们自己家的车!”
饭桌上,小姨推开面前的茶水,捧着自己带来的龙井,眉开眼笑地告诉我们,小姨夫老吴下海经商,赚了一大笔钱,她把店面盘给了别人,自此之后要安心地做全职太太,每天美美容逛逛街遛遛狗。
午饭过后,小姨一家三口开着小汽车直驱而去,撇下身后的老房子和忙活了一上午的亲人。小姨的理由很简单,家里的厕所就是一个坑儿,脏得要死,还有,我们一家三口人每天要洗澡啊,还是城里的宾馆方便些。
在此之前,小姨从未和我们谈起有关内衣的种种。在卸去了“内衣店老板”的身份之后,却一股脑儿把她所有知道的 “知识”都倒了出来,从一种更高的层次上指导我们如何选择、穿戴和清洗内衣。
于是,你看到她抓着我妈的内衣——一件用两条白手绢做成的小衫,上面还斜斜地印着“某某酒店”或“某某宾馆”的字样——再次发出尖利的声音:“天哪,这是抹布嘛,怎么可以往身上穿!”
于是,你看到她逮住我那正在洗衣服的姐姐,指着被揉搓成一团的内衣,用近乎沉重的语气教训她:“内衣不能这么洗,不能这么晾!”
于是,你看到她对着衣柜里塞作一团的内衣指指戳戳,一再强调:“怎么可以买这么廉价、这么粗糙的内衣!”
私底下,小姨拿着一件内衣,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们,洗的时候,不能大力揉,会破坏到内衣的型,晒的时候,不能大力扯,会降低内衣的弹性……
接着小姨会一脸幸福地讲述,我们家老吴,什么衣服都帮我洗,可惟独内衣我不敢让他洗。如果让他那么大力地搓揉几下,我那些几百块钱的内衣洗两水就要进垃圾堆了。”
老妈会不合时宜地评论一句,穿里面看不见的东西,买这么金贵的干嘛!
小姨态度强硬地反驳,内衣是女人的门面,不管里面有没有料,都要看起来有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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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一次,我收到了自己生平第一件内衣。
16岁的我,敏感而多疑,别人不经意的几眼打量就会让我满脸通红。我羞于向大人们承认,我的身体正悄悄地发生着我难以理解的变化。深夜,我时常被胸部传来的阵阵刺痛感惊醒,皮肉之下,裹着两个桃仁大小的硬块,感觉陌生而恐慌。
对于自己生平第一件内衣,我敬而远之,将它塞在柜子的最底层。此时距离我第一次穿上它,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这段很长很长的时间内,我的身体缓慢而坚决地发育着。体育课上的长跑,我感到胸前愈发沉重,它跟随我一同跳跃,上上下下拉着身体不断下坠。于是,跑步的时候,我做贼一样用胳膊夹紧自己。我还习惯地将自己隐藏在人流中,努力让自己怪异别扭的跑姿不那么显眼和醒目。
这段很长很长的时间内,小姨没有再风风光光地回娘家,没有再坐着小轿车往返于县城提供24小时热水的宾馆和村里破旧的老房子之间。
有人说,老吴做生意亏了,家里的东西被讨债人抢得只剩下一袋大米。
小姨说,最近很好,只是老吴生意太忙,不怎么在家。
有人说,因为没钱,小姨又开始卖内衣了。
小姨说,当家庭主妇很无聊,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而已,家里根本不缺这点钱。
有人说,小姨没钱把女儿送到国外了。
小姨说,舍不得女儿跑那么远,在国内上个普通大学也不错。
听说这些的时候,我正在考虑穿上自己生平第一件内衣。
然后,某一天洗完澡,我穿起了小姨送给我的内衣,一团粉红色覆在胸上,我平淡不惊的身体顿时波澜初显,也有了传说中的“曲线”。
这个时候,我做了一个这辈子都不会再重复的动作——我戳了一下自己的内衣。然后我笑了,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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