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有多脆弱?
在氰化钾面前,也就是一秒之内。在心脑血管疾病的面前,也就是眨眼之间。在车祸面前,也不过是一刹那。
生命,有多顽强?
有时候,很难说得清。
在柳默居住的小区里,有一位卧病在床二十年的老人,每一天都在不固定的时段,发出痛苦万状的呻吟。那声音里,饱含着无法形容的凄惨、绝望和愤怒,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更有一种极具穿透力的恐惧,就像有着六角尖刺的铁做的雪花,在以奇异的力量,势不可挡地劈开墙壁、打碎玻璃,钻进你的耳朵里。
但没有人见到过他,也不知道他患的是什么病。他虽然是久病之人,但他的呻吟之声却无比高亢。
在这个建成二十年的旧小区里,时常会有哀乐响起,大多都是老人离世了。但是每次葬礼过后,大家照样会出其不意地再次听到一阵阵痛苦万状的呻吟声:
“哎呦,啊——哎呦,啊——”
即使仔细听,在他的呻吟里,也只有无限循环的这两个词。
很多还可以上下楼,还可以遛马路,还可以去早市的老人都走了,走得很快,很突然。只有躺在床上的他,至今,还活着……
但是,刚过了50岁的周沐,前几天,死了。
他的死,在熟识他的人里面,成为笑谈。他和一个年轻女人死在车里,人们都说是一氧化碳中毒。
问题是,没人认识那年轻女人。周沐刚刚离了婚没多久,他的老婆对他的爱和恨,还没有彻底落地,或者说入土为安呢,他早已经频繁去找各种女人了。包括曾经不明真相的柳默,也同他有过短暂的交往。
人们都叫他“周校”,后面那个“长”字,熟悉他的人都不会叫出来。早些年他反腐剧看得太多,中了这方面的毒,他觉得这样的称谓才有个性,才酷酷的,才更显示出自己的权威和来自他人的尊敬。
他是一所重点中学的校长,周围很多人崇敬和追捧着他。在低于他的人面前,他气宇轩昂。在地位比他高的人面前,他谄媚逢迎。
柳默,已经36岁,却一直未能荣幸或不幸地成为任何男人的妻子,而且,马上就面临着被称作老处女的尴尬。这种尴尬带来的不舒适,促成了她与大十岁的、离过婚的周沐相亲。
但是只相处了三五天,这相亲就失败了。
周沐的葬礼,本可以隆重一些,但是他的家属面对死于丑闻的他,缺乏为其举办一个隆重葬礼的激情。另一方面,谁都知道:人一走,茶就凉。他走了,去了另一个世界,又有谁还去巴结一个死去的僵尸校长?
深深被社会、家长和学生们敬畏着的周校,在他活着的时候很风光。他给母亲写深情款款的诗,颂扬伟大的母爱。母亲过八十岁生日,他回到乡村,跪拜在母亲面前,涕泪横流,诉说母亲对他那比山高、比海深的养育之恩。
也许只有那一刻,跪下来的膝盖,才是那个名叫周沐的五十岁男人的膝盖,而暂时不是什么重点学校校长那不可一世或者奴颜婢膝的膝盖。
在相亲们的众目睽睽之下,他那校长身份,干缩成一张画皮。他孝心和爱心的表演,就是对这张画皮的描摹和美化。周围的群众们,感动得呆立那里,一动不动,傻了一样,僵了一般,仿佛都变成了溶洞里的石笋。
但是离深情跪拜仅仅过去一个小时,他就亟不可待地跑回城里,投入一个女人的怀抱。那个女人是他的相好,是不能娶回家的类型。
几个月前的一天,柳默一个人走在回家的林荫路上。这条路特别可爱,为了从这条可爱的林荫路上走过,她必须绕远两里路才能到家。这条路的两侧,栽种的是梧桐树,树干粗壮,树冠像美丽的巨伞,巴掌那么大的叶子汇集在一起,绿得郁郁葱葱,铺展在天空中,连接成绿荫,形成一条令人沉醉的绿色长廊。地面上,则是阴影深沉,幽暗清凉,让走在下面的人觉得心旷神怡。
快走出这段路的时候,她看见迎面走来一男一女,女的戴着墨镜,比男的年轻很多,衣着华丽,面孔白皙,身姿苗条。男的,也戴着墨镜,她却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周沐。
周沐似乎没有认出她,擦身而过的时候,这男人扬着头,目不斜视,却用右手亲切地揽着身边女人的腰。
柳默回头目送他们的背影走出去很远,她并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她转身打算继续走自己的路,但是一位中年妇女出现在她面前,对着她说:
“我有话要对你说,虽然我们素不相识,但我是出于一片好心,等你听我说完就知道了。”
她示意柳默和她坐到路边花坛的石桌旁,听她讲完想说的话。她对柳默说: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给你按顺序编码,你是056号,因为你是他和我结婚以来,以及离婚之后,以性或爱的名义,接触过的第56个女人。你当然不知道他的理想是什么,也不知道他的目标有多高,但我知道!他发过誓,他要在这世界上拥有一千个女人,如果一千个做不到,至少要实现一百个。他当然不会对我说这样的实话,我在他的日记本上发现的。他有记日记的习惯……”
原来如此。柳默多少有些震惊,这是什么样的理想啊,他居然是一名校长!
那个女人接着说:
“他有记日记的习惯,我有跟踪他的习惯。我理解不了一个传道授业解惑的人这样外表光鲜,内在龌龊。也许,我对他的跟踪里还包含着别的涵义,但不管如何,我生命最后的意义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其他女人别上当,让她们离开周沐……然后,我发现,有时候,有些人,上当也是一种心甘情愿。在她们的世界里,有比世间一切都更值得追求的东西,而这东西在她们看来,也值得舍弃和牺牲一切……”
她对柳默说了很多,说了很久,甚至留了联系方式。之后就各奔东西,分手了。
不过,在这之后,她们似乎成了朋友。
周沐死后一个月,柳默接到了她的电话,她在电话那头幽幽地说:
“我该怎么办呢?周沐死了,我再也没法去跟踪他了,我的生活一下子失去依托,变得索然无味了。”
“你得多在意他,他才会死后还‘活在’你的生活里,以至于仍然放不下。这样可不行!”
“道理是如此,我明白,可是我的确因为他死了,就感到活着没味道了……”
柳默一边劝她,一边在想:她中毒了!一个恶人的离去,肉体消失了,恶却还在继续着……
我们身边出现的那些恶人,也许只是对我们不够完善的灵魂的考验或者惩罚吧,否则这世界就不会有这么多不可思议的做为了。
欲望玷污了灵魂。有多少人活着就死去了?死去了,却并不消失,就像雪白衬衫上面的墨迹,留下难以摆脱的污渍。
“我怎么感觉那么空虚呢?空虚得好像整个宇宙里只有我自己似的,你说我会不会发疯?”
可是,柳默还没有想好安慰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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