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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行藏于幸福身后——读约恩·福瑟《三部曲》

罪行藏于幸福身后——读约恩·福瑟《三部曲》

作者: 小洛与鞋带 | 来源:发表于2024-04-16 18:16 被阅读0次

    当他进来的时候人们都以为是个小孩,身高至多一米六,脸型很小,嘴巴即使没在说话的时候也蠕动着,一根胡须都没有。但他说自己已经三十六了,于是人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土行孙”。他进城讨生活,花光了为数不多的钱后终于在体育场附近找到一个仓库保安的活儿,吃睡在工作的小房间,下班了就在街上游荡。三个月后老板还没有发工资的意思,而他已经眼眶发黑、山穷水尽。恰巧一个陌生人知道仓库有很多电器,恰巧和他说上了话,然后“土行孙”就干起了监守自盗的勾当,然后不久就进来了。

    这件事说的是人面对极度的贫穷、极度的没有希望时会发生什么。有的人习惯于脱口而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无论怎样也不应该犯罪”之类似乎天然正确的话,对此我无话可说。我不能说“设身处地想一下,如果是你处在那种境况会怎样?”或者什么社会因素、环境、权利、教育之类肯定会让人头疼、厌烦的理由。对于前者,常见的回答是“我不可能处在那种情况”;对于后者则是,“你如果是个正常人的话,就不应该给罪犯开脱。”

    某个视频中女孩跟一位上海人讨论一些人是否需要启蒙,上海人用上海话说:“哎呦,我可不费那劲儿。一来他以为我才是错的,二来他听不懂上海话呀!”我听出来了,启蒙已经变得不合时宜,一部分人喜欢成为美勒托身后的雅典人,沾沾自喜,自豪感爆棚,只要煽动情绪就可以随意阴阳;另一部分人放弃了成为追随苏格拉底的信徒,只和对的人交谈、相处,不做无谓的争论和抗争,不指望说服甚至拯救迷失的亡灵。可以说两部分人都专注于做自己,不知道这是坏事还是好事,好在历史进程的真理性在或长或短的时间长河中迟早会彰显。一切交给时间,你可以从悲观和乐观两个角度根据心情、愿望、精神力量、意志、反讽力度甚至作为笑料来解读,但这并不表明我们都要无所作为,因为即使沉默也是力量。这样说得有点远了。

    第二个话题是极度的恶,与东方的性本善相对立的性本恶。在电影《狗镇》中,格蕾斯逃避歹徒追杀来到小镇,人们先是要她干各种农活来偿还,随后开始随意的污辱、强暴她,格蕾斯沦为镇上的一条狗,干活,受罪,生不如死。同样是一部电影——《窃听风暴》,据说剧组曾经打算租用原东德档案馆,馆长拒绝了,因为历史上没有电影所美化的那种良心发现的恶人,人人都为史塔西工作,人人都既是监视者又是被监视者,在档案馆难以计数的告密、监视记录中,充斥其间的都是信誓旦旦的衷心和确凿无疑的谎言、冷血,就算监视的对象是自己的丈夫、母亲、儿子。这两个例子意在表明不要考验人性,因为人性经不起考验,只要处在菲利普·津巴多教授的斯坦福监狱实验中,被赋予狱警的身份,最善良的人也会发生变化,实验被迫终止的原因正在于:恶行开始向着失控的方向发展,如同恶龙本性就要毁灭一切,直至开始噬咬自身。

    有了关于极度失去希望和极度恶的某些看法后,我们可以回到约恩·福瑟的这部《三部曲》。

    阿斯勒的父母相继离世,家里一贫如洗,他唯一拥有的就是父亲留下的小提琴。阿莉达的父亲在她三岁的时候一去不复返,而赫迪斯妈妈和奥琳娜姐姐都不喜欢她。在杜尔基亚村,两个失去生活希望的年轻人走到了一起,相爱,互相慰藉。问题是阿莉达怀了孕,两人被迫离开村子,走在比约格文的街上寻找住处,却找不到抵挡暮秋的寒冷和黑暗的栖身之所。

    我们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一个人肯租给他们房子,全都是拒绝,仿佛全都早就商量好了似的。也许因为阿莉达快要生产而人们都不喜欢麻烦,也许是看出他们没有婚姻的名分,或者这些人已经掌握了生存的全部要义——不要温情,要冷酷,只有食腐肉的鬣狗才能活下来。

    阿斯勒和阿莉达从没做错过什么,他们只是在生存的边缘讨些救命的氧气,如同渔民手中的鳕鱼,明知死亡将至仍然大口地喘气,如同被捕兽夹困住的小熊,拼命啃咬铁器,徒劳地挣扎。起初他们住在破旧的船库,一个小伙儿声称是自己的而赶走了他们。“我本应该杀了他,”阿斯勒说,仿佛拉斯科尔尼科夫(《罪与罚》)附体。

    起初他们不情愿地恳求赫迪斯妈妈让他们住一晚,但互相的厌恶之情让阿莉达一晚都无法忍受。一个男人为了爱本身——这爱中包括对爱人期望摆脱绝望的强烈愿望的理解——就可以做出任何行动,于是阿斯勒杀了抢占船库的小伙儿,获得对方的船;在阿莉达偷食物被赫迪斯妈妈发现后控制住最终杀了后者,让两人能够顺利逃脱。于是在遭受无数的拒绝和冷漠,在秋雨落下,浑身淋湿,像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看到有灯光有温暖的房间而身前只有一个小水洼,坐着都能睡着,在从客栈猥琐男人的目光中逃离出来,又碰到第一个拒绝他们的老太太时,阿勒斯杀死了她,占有了她的房间。他对她的仇恨就如同拉斯科尔尼科夫面对着放高利贷的老女人,不同的是后者认为自己拥有惩处邪恶的责任,而阿勒斯生命的全部都在阿莉达那里。

    我想说阿勒斯所做的一切都是被逼迫的恶行,我知道这只是托词,掩盖不了恶就是恶。在《天才雷普利》里,我们面对雷普利的杀人,是游离于谴责之外的莫名的被吸引、为之庆幸的复杂心情;在这里,阿勒斯杀了三个人,我们似乎不是为受害者哀痛,相反却为杀人者感到痛心,因为受害者每一个都有被谴责的理由,而加害者仿佛被逼到墙角的鼬鼠,除了挥舞着爪子破坏所遇到的任何东西外已经无路可走。这时候如果你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的话,我会忍不住赏你一记耳光,响亮而清脆。因为就连约恩·福瑟都在用无止尽的“然后⋯⋯然后⋯⋯”述说着些什么,再换另一个故事,再换另一个作者,如此这般将会被认为玷污了作家这个称号。这就像鲁迅可以说“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但是你不能。

    然后他们终于获得了一点温暖,然后阿莉达就要生了,他们发现被杀的老太太就是助产士,阿勒斯不得不走很远的路找来另一个产婆,小西格瓦尔就是阿勒斯和阿莉达升腾出的喜悦和幸福,无眠之夜终于获得些许解脱。

    比约格文的市民和《狗镇》中的村民如出一辙,冷漠,置身事外,永远在算计;有道德的机会就伪装成圣徒,有钻营的机会就变成放高利贷的犹太人,甚至变成恶魔。不过狗镇的村民最后都被格蕾丝用以牙还牙的方式杀死,而约恩·福瑟显然想走的是另一条道路,仿佛拉辛在《亚他利雅》中说“恶人的幸福,犹如激流奔腾而去。”

    阿斯勒变成了乌拉夫,阿莉达变成了奥斯塔,他们逃到郊外落脚。乌拉夫唯一的念头就是找到工作,养活奥斯塔和儿子,过普通的生活。但世上的铁律是“没有不透风的墙”,“杀人者必须偿命”。在乌拉夫看到用最澄黄的金子和最湛蓝的蓝珍珠做的手镯,发誓要让奥斯塔戴在手臂上的时候,勒索者早已不期而至,选择吧,给钱或者被送上绞刑架。乌拉夫一直在做梦,梦到虽然钱不够但奥斯塔已经戴上手镯;梦到勒索者相信自己不叫阿斯勒,老人只是在拿他开玩笑;梦到侥幸买到的镯子装在口袋里,即使身处地牢也肯定有机会走出城,回到家亲手给阿莉达戴上,看到她惊喜的目光;当警察把他双手绑住,关进地牢,直至送上绞刑架的那一刻,他都仿佛《审判》最后的K一样毫无反抗,一脸茫然,任凭老人、警察、所有的市民高喊“现在法律将发挥效力,现在就是伸张正义的时候了。”仿佛将死的是一个不是自己的毫不相干的人。

    阿斯勒看到峡湾呈现耀眼的蓝色,“听到阿莉达说你在那里,我的好男孩,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男孩,你在那里,我在这里,你别去想,你别眨眼,你别害怕我的好男孩,阿莉达说,然后阿斯勒变成了一种飞翔,他成为一种飞翔然后它向那蓝得耀眼的峡湾飞去然后阿莉达说睡吧好孩子,你,好好飞翔吧,好好活着,你,好好拉琴吧我的男孩然后它飘过蓝色的波光粼粼的峡湾然后升上天空,然后阿莉达拉着阿斯勒的手然后他站了起来,他就站那儿握着阿莉达的手。”

    直到“疲倦”这最后的部分阿莉达也仿佛仍是配角,听从着脑海中阿斯勒的声音,让自己相信奥斯莱克是个好人,而她终于在阿斯勒身后碰到了好人。那个被妓女从阿斯勒那里偷走的澄黄又湛蓝的镯子被阿莉达幸运地捡到,她认定那就是那天阿斯勒执意进城要买给她的礼物,她将永远戴在手上。我们心中莫名一阵狂喜,仿佛奥古斯丁在后花园看到了上帝,仿佛亚当犯错却获得了原谅,约伯最终通过了考验,奥德修斯在地府拥抱住了父亲⋯⋯因为我们很清楚,事实就是如她所想,在爱情被杀死、在快被饿死、找不到住处、没有人理会的时刻,死去的阿斯勒竟然与她心心相通,冥冥之中让她拿到了礼物,再没有比这更能抚慰我们心灵的事情了。

    但约恩·福瑟并不喜欢王子与公主幸福生活在一起的结局,尽管阿莉达嫁给了奥斯莱克——一个不能再好的男人——,生下孩子,过上了平静的生活,但阿斯勒永远都在耳语,她最终走进大海,“走进了海浪而所有的寒冷都是温暖的,所有的海水都是阿斯勒,然后她继续往深处走而这样阿斯勒就完全环绕着她了,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个晚上一样,在杜尔基亚他第一次为舞会演奏而一切都只是阿斯勒和阿莉达然后海浪没过阿莉达而爱丽丝走进了海浪,她继续走着,她在海浪中走得越来越远,然后一个浪花盖过了她的灰发。”

    我喜欢这“寒冷的温暖”。

    评价:4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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