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洒落时，我会想起你

【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81期“柔”专题活动。】

「他向金色的阳光里走去，走往了人间的朝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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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经老了。

曾经乌黑的发，已经变成了满头银白。肌肤也失去了水光，变得坑洼褶皱。深色的老年斑盘踞在他的脸庞，微斜的阳光穿过枝叶间的间隙，洒落在他脸上，浅淡而柔和，斑驳了岁月时光。

他背着双肩包，推着一辆生锈的自行车，缓缓走在枯枝落叶的老街上。

街边的店铺都关了门，只有一家古朴的咖啡厅，敞开着店门，在暖黄的灯光中，溢散而出浓郁的咖啡香。偶有车辆驰过，绵长的汽笛声，将街边的光影全都拉长。

我是在这个时候注意到他的。

明明年纪已经很大了，少说也有八十来岁了。他的身材有些干枯瘦弱，推着车的手时不时颤抖，脊背略有些弯驼，但脚下的步子却很稳，给人一种力量感。

只是他身边没个人看护，看他一步一步走着，让我有些担心。

这么大年纪，一旦摔倒了，可不是轻巧的。

或许是家中也有长辈的缘故，我对这位老人多了几分怜惜。于是便快步走上前问道，“打扰一下，先生！请问——”

老人转过头来看着我，看到我手中拿着相机，他恍然道，“哦！好孩子，你是想让我帮你拍照吗？”

我忍不住笑了。

我其实是出来采风的。搞艺术的人，总是需要很多灵感。而我喜欢将生活中的场景拍下来，无论是一草一木，亦或是一花一树，又或者是天空中飘过的那片云彩，晚风吹过的荷塘，当将它们变成照片后，收录在回忆录中，回头翻看时，总会让我想起彼时彼刻，刹那间的悸动。

我说，“多谢您的好心，不过我并不是想要拍照，我只是看您一个人，所以想问问您需不需要帮助？”

听到我的话，老人露出了笑容，“你是个好心的孩子！”

我看着他的笑——虽然嘴里空缺了牙，脸上的褶皱也挤轧在了一起，但混浊的眼底却好似有光。这种光应和着树影间洒落的阳光，有种说不出的温暖。

而这种温暖很感染人，我有种想要拍下来的冲动。

我忍不住和他聊了起来，“先生，您是出来买东西的吗？我看您包里装了许多菜，重不重？需要我帮忙提吗？您怎么一个人出来了？您的孩子们呢？”

我一连问了许多问题，老人始终温和地笑着，用他慈和的目光看着我。

“孩子……哦！我有三个孩子，她们都是上帝赐给我的小天使！安娜喜欢吃奶油芝士，小时候没吃到，总会跑到弗莉达面前闹，她一闹，弗莉达就心软，不得不将奶油芝士给她；这孩子，都被弗莉达宠坏了！”

“还有爱尔莎，是个爱哭的小娇气包，希尔维亚顽皮，总喜欢逗爱尔莎，可爱尔莎又不禁逗，一逗就哭，这姐妹俩，从小矛盾就不少，可把弗莉达给愁坏了！还有啊 ，希尔维亚这个捣蛋鬼，总喜欢折腾弗莉达种在院子里的鲜花，总是把弗莉达气得追着她满院子跑，但这个小滑头，总是让人抓不到！”

“不过好在，三姐妹的心总是连在一起的，有一回，爱尔莎被邻家的小混蛋给欺负了，安娜知道了，立马就将那个小混蛋打了一顿，弄得自己满身的伤，弗莉达知道后，心疼了好久！”

“希尔维亚就不一样了，这姑娘啊灵泛得很，从来不干吃亏的事儿！安娜打完那混小子，希尔维亚当天夜里便扮鬼吓唬那小子，一连好几天，最后吓得那小子改邪归正，再也不敢欺负爱尔莎！”

“但爱尔莎也不总是柔柔弱弱的，这孩子有毅力，想做的事，就一定会坚持去做，直到达成目的。当初，谁也没有想到她能够成为画家，因为当年家里条件不好，我和弗莉达没办法送她去学，她便常常跑去兴趣班外旁听，自己跟着练习，后来又打了好几份工，攒够了学费，才走上了这条路……”

“她们姐妹三人都很好，让我和弗莉达很放心！真的！”

老人说着，满脸都是笑容。微斜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使他的轮廓变得慈和。

这一刻，世界都仿佛变得安静。我与这位步履蹒跚的老人，在这老旧的街上缓缓踱步，穿过了落满枯叶的长街，恍然间，便好像穿越了时空，一步步走向过往的岁月。

在老人低缓而深沉的叙述中，霸道却又护犊子的安娜，外柔而内刚的爱尔莎，狡黠中透露着机灵的希尔维亚，温柔而大方的弗莉达……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鲜活明亮起来。

我仿佛跟随着他，到达了一个种满鲜花的小院，门前种着女主人喜爱的茉莉、百合，还有花架上垂落的紫藤花，如紫色的瀑布般，坠入了梦幻的花海。

在这里，住着性格迥异的一家人。每日里，阳光洒落、清风拂面，浅淡的花香中，包裹着的欢声笑语，就像一曲柔软的长调，悠悠地吹响。

而老人的模样似乎也变得年轻。恍然间，时光好像不曾在他的身上留下痕迹，回首，过往是那般鲜活。

便像是一支柔情的画笔，暖黄的色调铺成了纸卷，于晕染的灯光下，描摹着点点滴滴。

“弗莉达是您的夫人吗？听起来是一位温柔美丽的女士。”我笑着问。

“弗莉达……”老人皱着眉头，低声呢喃，“哦，上帝，弗莉达是谁？”

我微怔，心底有些不可置信。我抬头看着他，却见他的眼底也似有困扰。我顿了顿，便试探性地问道，“您……不认识弗莉达？”

老人垂着头，像是很困扰的模样。随后他摇了摇头，从口袋里翻出一个笔记本，纸页有些泛黄，纸面上却记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

“上帝！我怎么又忘了？安娜说要吃奶油芝士，哦，对！我还没有买奶油芝士！”

老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又推着车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这时候，我意识到了一个问题——这位老人，或许已经记不清很多东西。

我连忙追上去，果然在他的自行车篮子里发现了一张卡片：

「约翰•史密斯，住址：枫林镇东街三段56号，联系电话：168xxxxxxxx。陌生的好心人，如果你偶遇了他，请多给他一点包容！」

确认了这件事，再看向这位笑呵呵的老人时，我却不可避免地感到心疼。

即便病魔让他忘记了许多东西，可那些过往生活里的细节与爱，依然印刻在记忆的深处，在一次又一次回忆的打磨中，逐渐明晰。

“安娜喜欢吃奶油芝士，要甜一点的、草莓味的，如果草莓的卖完了，蓝莓也行……”

“爱尔莎什么时候回来？哦，她去法国参加艺术展了，我得将她和弗莉达一起种的花儿养好，不然爱尔莎回来会不开心的……”

“希尔维亚又谈恋爱了，这个小坏蛋，总是那么花心，要是弗莉达知道了，一定会担心！……嗯，我得帮她瞒着弗莉达，一定不让弗莉达知道！”

我静默地跟在老人的身后，看着他推着自行车，走一会儿，停一会儿，翻翻笔记本，嘴里絮絮叨叨。

这一刻，我的心底有种又酸又胀的感觉。

世间之人皆磕绊着走来，一路上会路过许多风景，遇到很多人和事。随着容颜老去，故人离开，再热烈的情感也会与岁月一同渐渐流逝，只余下如水般的平静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感伤。

可我们保留着记忆，打磨着过往，使之如阳光下的珠宝，璀璨而明亮。

岁月从来不是爱的阻隔，遗忘才是。

我的心底忽然有种冲动，便急匆匆跑上前追上了这位老人，“先生，您好，请问我能为您拍张照吗？”

“哦……哦！你，你……是谁？”老人抬起浑浊的眼眸，有些疑惑地看着我。

我朝他笑了笑，“我叫李如意，来自东方。”

“哦！遥远的东方之国，我知道！弗莉达说过，那是一个美好的国度！”老人如是感叹道。

听到他的话，我的心又不可避免地瑟缩了一下。

虽然早已不记得对方是谁，可与那人相关的点点滴滴，早已浸润在他的生命中，不可抽离、不可分割，成了他反应中的一部分，一种自然而然的习惯。

弗莉达究竟是谁？仿佛，也不再重要。因为他记得，他遗忘；她融入了他的生命，她刻满了他的年轮。他脚下的每一步，都曾有过她的足迹；他的一呼一吸，都包裹着她的气息。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至死不渝的爱。

“哦，李如意……”老人学着我的腔调说道。

他并不会写我的名字。

于是我接过笔，在泛黄的纸页上写下了姓名，又将笔记本递还给他。

随后，我便看见他拿着笔，在我的名字后写下了一段话：

「李如意（Li, Ruyi），一个明媚的午后，在泛着咖啡香的老街中，遇到的一位美丽的东方姑娘。」

他的神态很认真，写下的文字却令人的心不自觉变得柔软。

或许只有心怀阳光的人，笔下才会有如此温暖的文字把。

“那么，先生，我能为您拍张照吗？”我再次笑着询问。

老人回过神，也朝我露出了笑容。

“哦，当然！乐意之至！”

我在路边的高树下替老人拍了一张照片。

金色的阳光穿过枝叶，斑驳的树影铺成了绚烂的背景，浅光中，老人的目光也变得明澈。笑容将脸上的皱纹挤轧在一起，虽然算不上好看，却足够让人感到美好。

我将拍好的照片洗了出来，递给了他。

老人接过照片，细细抚摸着，惊叹了几句，随后将之放入了贴身的衣兜。

“我记得你，东方国度的女孩，当阳光洒落时，我会想起你！”

我愣了愣，随后笑着说，“我也一样！”

拍完照，老人念叨着要去给安娜买奶油芝士。

浅淡的阳光中，我与老人挥手道别。

走出一段路后，我却忍不住回头看。

老旧的街道上，唯一亮着灯的咖啡厅中晃着暖黄的灯光，这光芒与橱窗外的阳光融合，将所有的轮廓都变得温柔。从敞开的大门中弥漫出的咖啡香，将整个街道扯入一片梦幻般的美好。

而在那斑驳的树影中，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推着车，一步一个脚印，朝着街道的尽头的走去。

微风翻卷起地上散落的枯叶，风与叶摩挲出的细响，温暖而又缱绻。

他推着车，向金色的阳光里走去，走往了人间的朝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