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二年的成都街上,一片废墟,就像刚经历过一场战争。
我漫无目的的走在这片废墟中,不觉已近黄昏。在一堵用油漆写着大大的“拆”字的墙的附近,商铺仍在营业,似乎全不理会贴在其门上的关于拆迁时限的“最后通牒”。忽然,一辆货车在商铺门口停了下来,开始卸货。我好奇地走上前去和老板搭讪。
“这里不是过几天就要被拆迁了吗?你们为什么还在进货?”
“合同都没有到期,搬个啥?”老板答道。
我继续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不觉夜已经很深了。我看见几个鬼鬼祟祟的人正拎着一个大铁桶往一处关着的卷帘门里倾倒着什么。我问角落里一个卖“鬼饮食”(夜里的小食摊)的大姐那些人在干什么,那大姐忙示意我小声点,左右看了看,低声告诉我,那是在放火。
“放火?光天化日谁敢放火?难道不怕警察?”我很诧异。那大姐告诉我,警察不会管这事,因为放火是拆迁办指使的,目的是是为了赶走“钉子户”。
我继续往前走。我看见一处门上写着“槐庐”二字的古建筑的门口停满了“挖挖机”,一个头戴安全帽的人正指挥工人进行拆除施工。在“挖挖机”那恶魔般的钢铁巨爪的挥舞下,随着一片稀里哗啦的动静,房顶立即露出了如肋骨般的椽子。然后是一片声嘶力竭的叫骂声、街上的人立即围拢过去。我正待凑上前去看看是怎么回事,远处忽然亮起了火光,有人喊:“着火了!快打119!”
第二天早晨,我来到着火的现场,看见瓦砾堆里黑乎乎的木梁横七竖八地在那里吐着青烟、喘着粗气。一些人在废墟上搜寻着什么。绕过一面用毛笔写着“在此撒尿者阉”的字样的断墙,我来到东大街的街面上。这里人群在聚集。“走,扎断这条街,向他们讨个说法,为什么放火烧我们?这事连过去的国民党都不敢干”!人群中有人喊道。人群越聚越多,不久,四面都想起了警车的警笛。我正待过去看个究竟,街道的另一面却响起了哀乐声。我心想:“怎么又死人了,这年头真不吉利”。
丧棚搭在一个名叫“朝阳大院”的地方,这里堆着些花圈,死者是一名37岁的男人。据说,死于酗酒。酒真是一种好东西,它可以帮助人摆脱难以承受的痛苦。这位死者据说扛不住拆迁办施加的压力,答应了不给住房的条件、领了一笔很少的钱,搬走了。但他其实无处可去,只好住旅馆。花光了住旅馆的钱,便被撵了出来。他求老丈人收留,遭到拒绝。便只好搬回朝阳大院里已经被拆迁了的破房暂住。由于贫穷,只好偷老婆的金耳环变卖。拆迁把他逼上了绝路,对此,他没有一点点反抗的力量,只好借酒浇愁、且送了性命。
街的另一头,人群越聚越多,废墟这边尚在坚守的“钉子户”也纷纷赶过去,或者加入到讨说法的队伍中去,或者去看热闹。废墟的这一头,一帮外地的打工者立即蜂拥而至,他们开始哄抢废墟中“钉子户”家中的财物。消息很快传到了“钉子户”们的耳中,“钉子户”们纷纷赶到拆迁指挥部讨说法。
拆迁指挥部里,一个姓周的主任正被几个人围着讨说法,以至于新赶去的人根本插不上嘴。那几个人是昨夜被“挖挖机”强行拆除的古建筑“槐庐”的主人。他们正在质问这位主任“为什么谈判尚未结束就连夜强拆?”这位主任则矢口否认古建筑被强拆与拆迁指挥部有任何瓜葛。在这一场声势浩大的旧城拆迁的“战争”中,这位久经考验的周主任已经锻炼出一套应付一切激愤场面的办法,换句话说,他并不担心“钉子户”们因激愤情绪所引发的攻击性行为,他其实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就在他与不断前来讨说法的人们周旋的同时,在中东大街172号门楼的楼下,一对夫妇被人带走了,手上戴着手铐。
不知不觉,到了冬天。留下坚守的“钉子户”越来越少。废墟上,有人在烤火。一旁的电视里正播报着莫斯科市长卢日科夫为拆迁旧城而纵火烧掉一家百年歌剧院的新闻。这家人是这一带最后的一家“钉子户”、上午刚刚经历了“法庭”的“传唤”。可奇怪的是,“法庭”并不设在“法院”,而是设在房产局的楼上。一个房产局的姓王的女干部充当着“法官”的角色。在这个小小的“法庭上”,这位女干部宣布这家“钉子户”拒绝签字的做法为“非法”,并威胁说:如果再不签字,则有关当局将不排除使用专政的手段予以强制执行。
有了来自“法庭”的高压,这最后的钉子户看来是当不成了。他们决定妥协。在一片漆黑的废墟上,孤独的火堆在熊熊燃烧着,仿佛燃烧的已然不是火,而是人们心中的仇恨与愤怒。
夜深人去,我来到快要熄灭的火堆旁烤火。这时,来了一个陌生人。我和他打了个招呼,他于是凑了过来。我发现他的形象有些飘忽,不觉感到惊诧。他示意我不必惊诧,他承认他其实并非人类、而是一个鬼魂。在这个拆迁办比鬼可怕的年头,我并不感到恐惧。我和他攀谈起来。他说他是东大街那座后来被改作立体电影院的城隍庙里的鬼,由于城隍庙也被纵火焚烧,他也流离失所了。
“我听说你们鬼魂的本事可比人大,你为什么被人烧了房子,还忍得下这口气?”我问道。
“我们早习惯了。其实,自清朝末年以来,我们鬼魂们就一直在被拆迁所苦。在你们看来,拆你们房子的是拆迁指挥部、各级干部乃至这省城的第一把手。但在我们看来,拆迁的总后台是一个强大的神明,对它,我们也无能为力”。
“神明?”我很诧异,“到底是哪位神啊?竟然如此的可恶!”
鬼魂忙示意我小声一点,因为那神明他也得罪不起。“这位神嘛,我也不认识,或许,就是被你们称为‘现代性’或‘资本主义’的那种东西吧。你们这个省城的那位大搞旧城拆迁的姓李的书记,不过是这位神明暂时使用的一个小小的道具而已,使用完了,他也会被‘拆迁‘掉。
“‘李拆城’也会被拆迁?”,一听这话,我来了精神。
“不仅是‘李拆城’以及诸如此类的官僚会遭到拆迁,那种支撑着这一类人过着一种春风得意的生活的那一种思想、价值观、生活方式也会站立不住的。《周易》上不是说吗:无平不陂,无往不复。”
我感到这个鬼魂是一个有思想的鬼魂,便问他:“你知道这么多,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我们一定要经受这样的被拆迁的痛苦?”
“道理很简单,即使是那些个被拆迁的‘钉子户’们,不也指望着因着拆迁多赔几套房子、好发家致富吗?境由心生。一个人人都想着暴富的社会,就必然充斥着掠夺、腐败、伤害与不义。因为掠夺、腐败、伤害与不义就是唯利是图与生俱来的副产品。你不喜欢被人拆迁,又希望一夜暴富,这本身就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
“好吧。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那些个官僚、开发商到头来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呢?”
“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世界其实是一个巨大的‘猪圈’,那些拼命让自己吃得更肥的人其实不过是为‘过年’预备的‘肥猪’而已。他们的可悲在于,他们不懂得猪怕壮的道理。懂得这道理的人,会千方百计让自己变得更瘦、而不是更肥。”
我听得将信将疑,鬼魂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笑了笑,从地上拾起一块木炭,起身在一堵墙壁上写下了四句诗,随即消失不见了。
我凑上前去,看见墙壁上写着:
杀气秋凉动地哀,李僵他日代桃来。春花枉借春风力,城上头颅笑粉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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