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春节颇不寻常,庄大爷68岁了,过这样的春节那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往年的庄家村,从大年初一开始乡亲们就走亲访友、串门拜年,亲朋好友欢聚一堂,喝酒,聊天,当然也少不了打牌:好不热闹。
今年忽然不一样了。天阴沉沉的已快半个月了,偶尔还下点儿冷雨,太阳就像在云层中迷了路似的,一直走不出来。
庄家村的村民跟全国人民一样,活动范围基本只限定于家中——从楼上到楼下,从屋内到院子。四周冷冷清清,只有偶尔传来的稀稀落落的鞭炮声提醒着人们正在过春节。
但这样的春节对庄大爷来说,跟往年也没什么两样,他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一个人窝在那间低矮破旧的小木屋里,就着一碗腊肉和一碟花生米喝下一大碗糯米酒,然后坐在火坑旁大口大口地抽旱烟。
庄大爷那杆烟斗儿可真是个稀奇玩意儿,足足一米二长,一般人压根儿吸不上来烟。杆身是竹制的,乌黑发亮;烟锅和烟嘴都是黄铜制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烟锅差不多有乒乓球那么大,装上满满一烟锅烟丝,够抽半个多小时了。
“真没想到啊,你们过年也会和我一样,只能窝到屋里咯!”庄大爷狠狠抽了一口,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
想到大家跟他一样,庄大爷忽然觉得没那么孤独了,胡子拉碴的脸上不觉露出一丝神秘的微笑,额上那深深的皱纹也舒展开来,一张枯木般的老脸借着酒劲竟也容光焕发起来。
可是,这容光只持续了不到一分钟,他又陷入孤独和自责:“如果当初我不那么好赌,哎——”庄大爷长叹一声,眼中又忍不住泛起了泪花。
庄大爷原本也不孤独,十七岁那年娶了媳妇儿,两年后就生了个女儿。媳妇儿勤劳善良,女儿也聪明乖巧,可毕竟不是个带把儿的——这一直是他心上的疙瘩。
年轻时候的庄大爷嗜赌成性,好酒,一喝醉就发酒疯,无论跟谁说话都是“你大爷我……”后来,无论男女老少,见了他都只叫庄大爷,本名庄相反而很少人提起了。
庄大爷每次一发酒疯就骂他媳妇儿没用,生不出个带把儿的。媳妇儿要是敢顶嘴说他除了整天打牌、喝酒,其他什么本事也没有,他便会打女儿出气。
女儿三岁那年的腊月二十八,庄大爷吃过晚饭便照例上庄二佬家打牌去了。那晚手气也是痞得不行了,庄大爷不光把身上的三十三块八输了个精光,还欠了十五块赌债。他心情糟透了,又在庄二佬家喝得醉醺醺的才回家。
回到家已是凌晨两点多了,庄大爷脸也不洗衣服也不脱就往被窝里钻。媳妇儿背对着他没好气地骂了一句:“攒劲喝,哪天醉死了就好了!”
庄大爷一听,背上像装了弹簧似的,“噌”地一下弹了起来,只觉一阵眩晕便栽倒在床下去了。他摇摇晃晃地挣扎着爬起来,满腔怒火,指着媳妇儿鼻子吼道:“你个烂……烂婆娘,带……带把儿的都生不出,有什么资格管老子?女儿有个屁用啊,迟……迟早还不是人家屋里的!”
庄大爷边骂边将女儿一把揪起来,对着脸上就是狠狠两耳光。女儿直接从睡梦中痛得哇哇大哭,嘴角鲜血直流。
那晚他媳妇儿抱着女儿哭了一夜,第二天清早便借口带女儿去看医生,出了门就再也没回来……
庄大爷不忍继续往回想了,他缓缓伸出枯枝般的双手,捧住脸颊,抹干了脸上的泪痕,将所有的辛酸又重新咽回肚子里去了。
还是出去转转吧,庄大爷心想。于是,他站起身来,拖着那杆长长的烟斗儿出门了。
自从媳妇离家出走后,庄大爷好赌的心性逐渐收敛起来了,只好烟酒。
每逢谁家有红白喜事,他总会主动去帮忙,担水、劈柴、迎送接待……只要能帮上忙的,他都干。
每年春耕秋收的农忙季节,谁家赶工又缺劳动力了,他也会去帮忙。
庄大爷帮忙从来不要报酬,只要管饭和酒,他就满足了。因此,乡亲们平时见了庄大爷都很热情。
庄大爷信步而行,发现这回大家都不似往年那么热情招呼他进屋烤火了,只是隔着老远打声招呼:“大爷,出去玩啊。”
“嗯,随处走走。”庄大爷悻悻应道。别人没叫他进屋,他也不好意思直接进门,只好继续往前走。
庄大爷边走边嘀咕:“各人都有各人的命,瘟神的事,谁管得了呢?怕也没用啊……”
庄大爷边嘀咕边抽烟,不觉来到了村委会办公楼前。只见大门头上悬挂着一条五六米长的横幅,红底黄字,十分抢眼:串门就是互相残杀,聚会就是自寻短见。
庄大爷一看不免好笑:“哼,屁大点儿事,搞得要死要活的,一看就没见过大阵仗。”
办公室里,村支书庄枪正在给干部们开会,商讨新冠肺炎疫情防控的事。
“忙着呢,二狗子?”庄大爷门也不敲,拿他那杆长烟斗儿往门上用力一戳,门就打开了。
庄枪站起身来朝门口瞥了一眼,见是庄大爷,便又坐下了:“大爷你随便坐一会儿,我现在有些忙。”
“忙些什么哦,”庄大爷一听二狗子忙,心中那股热情劲儿又蠢蠢欲动了:“要不要我帮忙?”
“这个忙你帮不上啊。”庄枪头也没抬一下。
这话庄大爷可不服了:“什么意思啊,二狗子?升官儿还没两年就瞧不起你大爷了?你老头儿干村长的时候,凡事都还找我商量商量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大爷,”庄枪经他一顿奚落,慌忙尴尬地起身辩解:“只不过……”
“大爷,我们书记是关心您,您老人家年纪大了,应该好好儿休息。”秘书小刘见庄书记脸犯难色,赶紧打圆场。
“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庄枪紧跟着肯定道,递给小刘一个赞赏的眼神。
“嗨,你们别看我一把老骨头了,还硬把着呐,现在的小伙子,干工夫还不一定干得过我,咳咳……”庄大爷毫不示弱,一激动竟被刚吸上来的一口烟呛得咳个不停,眼泪都咳出来了。
他这一咳,吓得整个办公室的人都打了个冷噤,急忙从口袋里掏出口罩戴上。
“柱子,赶紧给大爷量个体温!”庄枪一声令下。
财务庄柱畏畏缩缩地站起来,拿起体温测量仪,恨不得立马变成长手罗汉,将手伸得笔直笔直的,往庄大爷额上一探:“三十五度八。”大家那颗提到了嗓子眼儿里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紧张个毬啊你们,”庄大爷看着他们那副怂样就来气:“你大爷不过是被烟呛了一口!”
“那就好,那就好。”大家异口同声地应道。
“唉,这也怪不得你们,都还年轻,没经过什么大阵仗。”庄大爷微微张开满是花白胡子的嘴,往烟嘴上一凑,又狠狠抽了一口,接着说道:“你大爷我早就讲过了,庚子年从来就不是个好年成,不是发瘟就是动乱。今年死这点儿人算个毬哟,你们是没见过,一百二十年前那个庚子年才恶作呢,刀枪不入的义和拳勇士杀毛子,烧了不晓得好多屋,死了不晓得好多人。可惜后来义和拳被慈禧太后出卖了,又被大毛子拿火枪打死了不少,哎呀,女人终究是靠不住……”
庄大爷越说越起劲,就跟他亲眼见过似的。
庄枪听得不耐烦了,便打断他:“大爷你走的路比我们过的桥还多,吃的饭比我们吃的盐还多,这个我们是信你的。”
“那是当然了,我从来不日弄年轻人。”见大家没有瞧不起他,庄大爷骄傲地答道。
“要不这样吧,大爷,”庄枪顿了顿,接着道:“我看你也是一颗红心要为国家做贡献,真值得敬佩,你就当一名疫情巡防志愿者吧。没事了就到自己村里走走转转,看到有不怕死的聚到一起打牌、喝酒、唱歌什么的,你就以国家的名义劝他们各自回家。”
说完,庄枪叫柱子从文件柜里取出一面红袖章,戴在庄大爷的左臂上。看着这鲜红的大袖章,庄大爷把“疫情巡防志愿者”几个字摸了又摸。
庄大爷做梦也没想到,自己都年近古稀了,竟然还会有翻身的日子。一想到能为国家出力,庄大爷眼神里满是笑意,眉毛都弯了。
第二天,天刚朦朦亮,庄大爷便起床开始生火做饭吃,照例喝了一大碗糯米酒。酒足饭饱了,他便装了满满一烟锅烟丝,点着后便出门开始巡防去了。
庄大爷左手托住烟锅端,右手扶着烟嘴端,将那杆长长的烟斗儿高高举起叼在嘴上,眯缝着双眼,那架势远远望去就像是端着土铳正在瞄准射击。
“饭后一杯烟,快活像神仙;饭后百步走,活过九十九……”庄大爷边走边念,寒风拂面也不觉得冷了。
他越走越轻快,情不自禁唱了起来:“太阳啊霞光万丈,雄鹰啊展翅飞翔……翻身农奴把歌唱,幸福的歌声传四方。”
庄大爷绕着村子转了大半圈,依然没发现有人扎堆。
“我不过想为国家出点儿力,又不要工资,怎么就没机会呢?”庄大爷感觉有点儿失望了。
转到村尾庄董家门口时,一锅烟已快烧完。庄大爷正想回家续一锅烟,突然屋里传出一声大叫:“炸了!”
庄大爷停下脚步,侧着头细细一听,原来庄董一家正躲在屋里玩斗地主。
顿时,庄大爷又精神抖擞起来。他快步冲向门口,提起烟斗儿“笃笃笃”一阵猛敲。
庄董连忙把门打开:“是庄大爷啊,什么事这么急?”
“躲到屋里搞些什么鬼名堂啊,董宝儿?”庄大爷扯扯左臂上的红袖章,厉声问道。
庄董一怔:“怎么了?不能出去玩,还不准躲家里玩吗?”
“玩是可以,但是不能聚众打牌,这是特殊时期国家的规定。”庄大爷义正辞严。
“过分了吧庄大爷?自己一家人算什么聚众啊?”庄董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
“算不算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国家说了算!”庄大爷横了庄董一眼,将烟斗儿往地上狠狠一跺。
庄董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见他这态度,哪里还能忍受,大声反驳道:“我警告你庄大爷,少跟我拿把鸡毛当令箭,一家人难道也不能一起吃饭了吗?”
庄大爷被他这一问,竟一时语塞,眼珠子转了几转,老羞成怒地吼道:“吃饭是吃饭,打牌是打牌,两码事。瘟神不找吃饭的人,只找打牌的人!”
“你这都是什么卵歪理邪说!自己打牌把婆娘孩子打丢了,就眼红人家打牌吗?”见他如此胡搅蛮缠,庄董也顾不得给他留面子了。
庄大爷生平最恨的就是人家跟他提这回事,没想到自己一心为国却被人这样当面揭伤疤,顿时一股莫大的委屈涌上心头,抡起烟斗儿,用尽全力朝庄董头上砸去。然后就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摊在地上,嚎啕大哭。
庄董也万万没料到,大过年的呆在家里没招谁惹谁竟遭此横祸。他双手捂住鲜血直冒的额头,气得冲上去就要把庄大爷往死里踹,幸亏他媳妇儿和儿子赶紧把他死死拖住,才避免了一场更大的悲剧。
事后,村支书庄枪带着秘书小刘,提着一大袋水果,亲自前往庄董家中赔礼道歉,并补偿了600元医药费及精神损失费。
从庄董家一出来,庄枪和小刘就直奔庄大爷家而去。
庄大爷依旧坐在火坑旁,大口大口地抽着旱烟,目光呆滞,活像一尊木雕。
庄枪示意小刘走过去,默默取下庄大爷左臂上的红袖章,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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