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处不孤独

文／阿墨姑娘

孤独为何物？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定义。

或求而不得，或知己难寻，或亲友背叛，或老之将至。生命不同阶段里，孤独总以不同的面目出现。

曾读到林少华为《挪威的森林》译版所作序，写到村上春树对孤独的态度。他认为村上文学的基调就是孤独与无奈，而村上的选择是“把玩孤独”。“与其勉强通过与人交往来消灭孤独，化解无奈，莫如退回来把玩孤独，把玩无奈。”村上把玩孤独，就像把玩精美的玉器，既然无法躲避，不如坦然面对，这也是人生一种别样的勇气。彼时读到这句话，心中微震，莫名地印象深刻。

近日读刘震云先生的《一句顶一万句》，颇有感慨，林少华的这句话，却又在脑海中浮现。初读此书时，看到有人对其评价为写出了“中国人的千年孤独”，心中仍带着困惑与不解。直至读罢阖卷，随着书中的一个个人物从青春年少到垂垂老矣，仿佛也已经与他们一同，柴米油盐地度过了一生，方知整本书处处透着浮生俗世的孤独寂寥。

小说大体分为两部分：“出延津记”和“回延津记”。“出延津记”讲述了孤苦的吴摩西为寻找与其“说得着”的养女巧玲离开家乡延津的历程，“回延津记”则讲述了巧玲的儿子牛建国为了寻找吴摩西留给母亲的一句话回到延津的经历。三代人，两次找寻，好似画了一个圈，这样行走在光阴里的轮回，一不留神，已经延宕百年。

刘震云先生的小说的语言口语化，叙事生活化，倒是容易让人置身其中。书中讲的也都是老百姓的日常生活，生活在不同村落社群的人们被一张网联系起来，友情、亲情、街坊情谊、甚至性欲爱情交织其间，却又都和人与人之间能否“说的上话”、能否互与心灵的温暖密切相关。

小说中出现了很多个不同身份、不同背景的角色，但是绝大多数都是生活在社会基层的小人物，有卖豆腐的、杀猪的、剃头的、弹棉花的……在许多人看来，这样活在底层的小人物的生活，无非也就是柴米油盐，为生活奔波。刘震云先生却从人最本质的一面出发，讲述了每个"人"都需要的一种心灵上的沟通，也就是书中所说口语化的"说得着"。当吴摩西还叫作吴摩西的时候，其妻吴香香与隔壁银铺老高私奔，却把女儿巧玲留给了他，还与他留话说：她跟你说得着，跟我说不着。这一个“说得着”便贯穿了全书主线，亦跨过了百年时光。书中一个个角色生活中的疲惫与不满皆因“说不着”而起，吴摩西与吴香香说不着却和巧玲说得着，牛爱国与庞丽娜说不着和章楚红说得着，曹青娥与儿女说不着却和孙女百慧说得着……书中似乎用一个是否“说得着”便简单地把所有人都分成了两类，或是相对无言，或是可以相互触摸心灵，为灵魂取暖。如此看来，依刘先生所写，没有"说得着的人"，恐怕才是人生最孤独的境地吧。

刘震云先生在书中写的是孤独，却非直接写孤独。在对一个个小人物对各自的生活的不满与寻找中，人生孤独的百态自然流露。其中刘先生对延津县长老史与名伶苏小宝“手谈”的一段描写颇令我动容：

“房外的月亮好大，但两人的心思都在棋中，对外面并无留意。从深夜手谈到天亮，两人竟手谈出一盘奇局。这棋局的名字叫“风雪配”。虽是和棋，但布局之奇特，机关之巧妙，一招一式，一板一眼，事先并不有意，也是随机应变，待到棋终，突然出现了大境界。整个棋局虽风云密布，但天苍苍，地茫茫，黑白之间，楔榫连接，出现了天作之合。这种天作之合，许多人手谈了一辈子，也无遇到过，或许快接近了，又擦肩而过。手谈并不为个输赢，为输赢者皆是俗物，而为手拉手共同去一个没去过的地方。不为手谈，不为棋局，为了这天作之合，两人第一回有了肌肤之亲。亲也没亲别处，就是一个抱头痛哭。两人日常都不苟言笑，为了一盘棋，竟共同大放悲声。”

小说中本写的是浮世俗人，而到此处却又有了大雅的意境，颇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之感。“世上的人遍地都是，说得着的人千里难寻”，县长老史在延津县也算位高权重的人物，可他却也难以在身边寻得一个“说得着”之人，内心的孤独寂寞无人可以理解，只能和唯一能够沟通的名伶苏小宝半夜"手谈"，这种夜半无人时窃窃私语式的心灵交谈实在让人唏嘘不已。而唏嘘之余，却也让人读出了那属于中国人的“百年孤独”。

在书中，“话”成了人与人沟通的唯一桥梁。这亦是小说名字的由来，一句触及心灵的话，胜过千言万语，也胜过百年光阴。始终在为利益与生计奔波的人们，也始终与孤独和寻找为伴。越过利益的冲突与价值的限制，坦诚相对地进行一次心灵的沟通是何其不易。这种孤独感曾经折磨着与我们生活在同一片大地的祖辈们，千百年后，我们每一个人也无法摆脱与其在生命之途的遭遇。找寻不得，生活也得继续，可在柴米油盐的琐碎与白驹过隙的仓促里，我们也总在渴求一方让自己内心最柔软与孤寂的地方得以安顿的天地。世间所有孤独，亦大抵如此。

村上的孤独具有美学意义，生活中的孤独却往往是苦涩的。我们普通却又真实的每一个人，似一个个在生活中苦苦找寻出路的"吴摩西"，大概也不具备村上那种“把玩孤独”的勇气。敢于欣赏孤独者，其境界鲜有人至。可总有些事情我们无法选择，也只能依靠生命的执着与顽强，与避不过的孤独为伴，度此一生。

人生何处不孤独，得一知己便是大幸。可浮世的我们，既不能停止对心灵安宁的渴求，千年孤独的轮回便不会停止。漫漫长路，愿孤独寻找的每个人珍重，终寻得属于自己的不失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