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 资 祸
顾 冰
下了长途汽车,到家还有七八里路,但我的心,早已飞到那个离开了三年的家。
这是我在部队提干后,第一次探家。
我沿着小河往家走。堤岸上,倒垂的柳条上,爆出了嫩黄的新芽,在和风中拂过水面 ,犹如划出一道道五线谱,而那掠起粼粼波纹追逐戏水的黛色水鸟,恰像那跳动的音符。田野里,是片片似红云般的紫云英,如荡漾着一湖绿水的麦苗,以及仿佛撒了一地金子的油菜花,姹紫嫣红,五彩缤纷,迷人,醉人。此时,我脑海里突然涌出一句诗句,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我像古诗的作者一样,心中春风得意,欣喜若狂。这欣喜,有三个原因,第一,入伍三年,家乡角落村,承载了我太多的爱与恨,时时闯入梦中,醒来常常泪水湿枕,如今,终于又回到了故地,怎不叫游子喜悦万分。再是,前几日一次领了二个月工资九十六元,(每月工资52元,加上补发上月工资,又扣去上月津贴8元),想想入伍前,在生产队累得半死,一天挣不了一角钱,我这一个月工资,抵得上一个农民一年的收入,这不叫一步登天是什么!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上个月,家里来信,说韩媒婆给我说了个对象,叫小丽。此人我入伍前就认识,上海回乡知青,很漂亮,在公社当广播员。那年,在公社文艺宣传队,我演《白毛女》中的大春,她演喜儿,一天演出完了后,她非要我送她回家,我不明白原因,她瞥了一眼扮狗腿子的小赤佬,厌恶地说,恶心,像块牛皮糖,甩也甩不了!在部队,我曾收到过她的来信,信里写了诗经中的一首诗,《雄雉》: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诒伊阻。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老我心。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什么意思,我不懂。
没想到,就是这月工资五十二元,给我带来了一连串烦心事。
回到家里,很多人来看我,小赤佬也来了。小赤佬说,他在航运公司工作,每月工资有四十八元。他撸起袖子,露出锃亮的手表,看看,上海牌的,捏着衣领抖抖,瞧瞧,的确凉的。公鸭很是惊羡,说,公社张书X革命几十年,才拿四十二元,你小赤佬比老革命还老革命啊,不知谁家丫头有福,要跟着你,可是吃不清,用不完了,不过,你小赤佬别显摆,人家牛牛已当了部队干部,肯定比你强。接着,她问我,现在每月能拿多少钱。我正要回答,显示自己并不比小赤佬低纰,我阿妈抢先说,我家牛牛每月工资也就三十二元。公鸭不信。阿妈又说,张书X也才四十二元,牛牛才当了三年兵,咋能比张书X还多呢。狗子叔在一旁说,也是,别以为当官就能发财,咱军队讲官兵平等。
晚上,人都走了,我疑惑不解地问阿妈,怎么把我每月工资五十二元,说成是三十二元,这不是故意贬低自己,让我在乡亲们面前抬不起头来,甚至与小赤佬相比,也矮人三分。阿妈说,人性险恶啊,人哪,能容许陌生人拥有金银财宝,却看不得身边人拾一个铜板,你若不如他,他看不起你,你若胜过他,他又嫉妒你,这就叫富有富的难,穷有穷的苦 ,钱这东西,有时候是福,它能让苦日子变成甜日子,有时候又是祸,它能让亲兄弟变成陌路人,变成仇人。
以后,因为这工资而带来的麻烦事,接二连三地来了。
第二天,狗子叔来到我家,对我说,生产队的仓库快坍塌了,不得不重修,劳力倒好说,就是缺乏资金,你是吃国家饭的,理应为家乡出份力,小赤佬捐了二十元钱,考虑到你工资比小赤佬低,又刚刚提干,就捐个十元,但不如小赤佬,也不好,为了免得人家说三道四,我看,你是不是趁休假期间,做个十天小工。
一听,我心里打起了鼓。队里修缮仓库当然重要,我理应帮忙,但是,我探亲假就半个月,我原计划利用这个时间,去拜望一下公社张书X,看看外婆姑姑,再和同学聚聚,更重要的是,要和小丽见见面,互相了解了解,这样,这些日程还如何安排。因此,我对狗子叔说,我也捐助二十元,小工能不能就免了。不料,狗子叔不容置喙地说,我给你说的意见,就不要变了,你既出钱,又出力,不是很好吗,我们还想和你在一起多乐呵乐呵,好听你讲讲山东的风情和部队的故事呢。
唉!都是阿妈说我的工资,只有三十二元,使得狗子叔开不了大口。我真想和狗子叔再商量商量,甚至想把我每月有五十二元工资的真实情况讲出来,表示愿意多捐点钱,这样,也许既体面,又不用出小工,可以自由支配时间了。可又一想,阿妈既已说了那话,我如何更改解释,再说,斤斤计较,讨价还价,也不好,算了。没空去外婆家,姑姑家,不去也行,请她们到家里来,一样可以亲热,孝敬。至于和小丽见面的事,晚上也可以。
我把这个想法,和韩媒婆一说,她连说好。她说,你们文人就是有情趣,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多么浪漫,多么有诗意啊!
按照约定,晚饭后,我来到了石桥。月亮升起来了,淡淡的月光,朦朦胧胧,好像给小河蒙着一层薄纱,看不清它的面目。河面静静的,一点声响也没有,偶尔,一二只青蛙跳入水中,发出咚地一声,就再没有其它动静,静得让人郁抑,让人发慌。我等了又等,约摸过了一个时辰,还不见小丽的身影。我想,大概是韩媒婆没说准时间,又或许她有特殊情况,不能赴约,这些,都是情有可原的。可是,我正准备回家时,小丽来了。
我俩在桥阶上相挨而坐。许久,俩人都没有开口。我心里憋得喘不过气来,像严重缺氧的感觉。我忽然想到,在这样的场合,也许应该由我首先开口,但我又不知道这第一句话,该讲什么。是讲你过得好吗的客喧,还是提起在宣传队时,让我送她回家,避开小赤佬的囧事?都不妥。所以,只得继续静默,等待对方开口,对方说的第一句话,一定是最重要的,最令我兴奋的,如果她难以启齿,又一定是最艰难的,发自内心深处的。我分析的没错,小丽终于开口了。她问,你每月真的只有三十二元工资吗?这个问题,一下子把我问懵了,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我如何回答她呢?简单到不能再简单,我只要说一个不,就行了。但我立刻想,这个问题,她为什么觉得这么重要,这么难以开口?这一定对她利害攸关。我转念又一想,我说是,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见我迟疑不定,她反倒爽快地说,你也不用爱面子,工资不如小赤佬就说不如小赤佬。经她这么一说,我明白了一切,一下子拿定了注意。我并没有觉得她有什么不好,都说柴米夫妻,酒肉朋友,缺了柴米,能做夫妻吗,离了酒肉,能成朋友吗。于是,我说,天晚了,我送你回家吧!不用麻烦你了!小丽起身走下石桥,暗淡的月色里,不远处,我依稀看见有一个人影像小赤佬。
回到家,我阿妈直抱怨,你真傻!为何不跟她明说,你工资并不比小赤佬少,你呀,傻瓜一个,这么好的姑娘,错过了,你赤着脚也难找,听说小赤佬正在追她,给她买了红丝巾,金项链,而你呢,两手空空而去,空口说白话,而且,连句好话也不会说。我默默听了,没有吭声。
这天,公鸭神秘兮兮地跟我阿妈说,你听说了吗,小赤佬根本就不在航运公司工作,也根本没有每月四十八元工资,他在外头东诓西骗,把一个小姑娘的肚子搞大了,今天,人家找上门来了,现在的女孩也贱,小赤佬只给了一百元钱,就打发了。唉!都是叫工资惹的祸。
本来,我不想再见小丽,但归队的前一天,我决定要和她再见一面,跟她谈谈我想说而没有说的话。小丽在《白毛女》里是一个被欺辱的女人,我不想她在生活中,也受到不幸。但是,她没有来。我能说什么呢,俗话说,无钱莫入众,人微勿劝人,谁让阿妈说我每月只能挣三十二元。
离开村子的时候,乡亲们都来送我。我走出好远,回头看见,小赤佬和小丽,搂抱着站在石桥上目送我远行,小丽一脸幸福,笑得好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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