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牛牛红红牛牛红红
1.作者介绍:
顾冰,1949年生,务过农,当过兵,蹲过机关。酷爱读书,写作,曾在报刊杂志发表过若干文字。人近晚年,浓浓的乡愁萦绕着我,无法释怀,因而计划用百篇,讲述家乡的风土人情,记录片断远去的故事,阐发点滴人生感悟,以了却我对故土的思念之情,也让更多的人,从中唤起对乡愁的追寻。
2.作者部分作品分享:远去的乡愁81集
冤 家 债
顾 冰
海大回来了,这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全村,成了村上重磅轰动新闻。
日本投降那年,海大娶了老婆,那年月,男女结合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因为乱说媒人的如簧巧舌,往往天不作,地不合。海大的这个新媳妇,就是如此。海大长得矮小瘦弱,而这个女人高大粗壮,且要多丑有多丑,海大上过私塾,肚里有几瓶墨水,这个女人却大字不识一个。
花轿在门口停下,按婚俗,新郎要抱新娘进门,海大使出了吃奶力气,也没抱起,有人说,抱不动就改背,海大好不容易背起新娘,踉踉跄跄地迈了几步,一个吻土地(面朝地),摔在地上,把门牙磕了二个。洞房花烛之夜,海大的嘴肿得像猪八戒,尽管疼痛难忍,但体内蓄积的多巴胺,如火山喷发,使他欲火中烧,迫不及待地揭开新娘的头盖,蓦地,头盖下那张丑陋的脸,使他的激情瞬间飘散到了九霄云外,就像夜里半路上撞到了鬼,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从此,杳无音讯。
再说这个丑陋的新娘,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蒲兰。海大一走,离家多年,没有下落。家里有一个年迈的婆婆,还有几亩地,她力气大,田里的活儿,锄田栽秧,车水浇地,样样农活都在行,对婆婆,也是百依百顺,烧饭洗衣,端饭送水,捣刮水收(意井然有条),从不让老人操心。老人心中不忍,几次劝她另择人家,她笑而不语。
许多年以后,有人传来讯息,说海大离家后,去了上海,娶了妻,生了子。这时,蒲兰的婆婆重病在床,无钱医治,叫天不灵,呼儿不应,在婆婆的再三催促下,蒲兰千辛万苦找到了上海。海大住在一个石库门里,但她没有直接进他的家,而是在弄堂口候着他。
弄堂口的路灯亮了,一扇扇住家窗户的灯,又陆陆续续熄了。海大还没有回家,只听见他家传出一个妇人的诟骂声:骚脚猪(种猪)不知又到哪个臭婊子家去了,顶好死在外头,永远别回家!
这时,蒲兰眼前突然晃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迎了上去,但没等她开口,后脑遭到重重一击,便晕了过去。等她醒来的时候,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位女公安问她,看见什么人行的凶,她摇了摇头。她有一个表哥,是上海中山医院泌尿科医生,闻说后,立刻赶来,让她多住几天院,把伤治利索,但她趁人不备,悄悄离开了医院。
回到乡下,婆婆问她有没有找到海大,她还是摇了摇头。她再也不想那个人,那人,在她心里已经死了。不久以后,她婆婆连病带气,离开人世,海大自然是生不尊老,死不尽孝,村上狗子叔等,帮着把老人入了土。
老人离世后,人们劝她招个人,也好有个照应。这些年,大家看在眼里,这个外表长得磕碜的女人,却有一颗美艳的内心。海大离家后,她并无怨恨,反倒感到是自己对不起这个家,她里里外外,尽到了一个不是儿媳却比儿媳胜过百倍的孝心。现在,婆婆去了,没有了牵挂,照理可以远离这个令她伤心的地方,但她总有一种说不明理不清的心思,不愿离开这个家。和尚看她可怜,常常过来帮忙,特别是农忙的时候,一些重活,单靠她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她无以为报,过年的时候,便请和尚吃顿饭,略表自己的谢意。几年下来,由于勤俭,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还攒下了一笔钱。
再说海大在上海,在一个工厂做账房先生,有一个漂亮的妻子,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可他偏偏得福嫌轻,在外头沾花惹草。常言说,妻子为你掏心,姘头要你掏钱。海大为了寻欢作乐,贪污了工𠂆的巨款,随之,东窗事发,吃了五年官司,出狱后,被打发回了老家。
回到村上那天,蒲兰正在田里干活,有人跑去给她说,海大回来了,你不去看看?她继续闷着头,脸上平静得像没有一丝波纹的水面,漫不经心地说,看什么,是西洋镜,还是猢狲出把戏 ?
海大虽是在农村长大,却不会烧饭,也不会干农活。烧的饭,总是不是夹生,就是糊了,菜里,不是忘了放盐淡了,就是盐放多了,齁嗓子。和尚用他的方式对海大说,好看难看有什么,不都一个滋味,不一样生孩子,再说,蒲兰还是黄花大闺女呢,海大听了,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狞笑。也有人劝蒲兰还是和海大一起过算了, 她面露愠怒,自己作孽自己受,活该!说起干农话,他连女人也不如,尤其是插秧,他总是在前头,人家一趟到头了,他还有一大截,被包了馅心。后来,生产队单独给他分配了任务,完不成,就不得收工,因为,大队有规定,对这些坏分子,要加强劳动改造。
一次,生产队给他派了撒猪粪的农活,就是别人把猪粪挑到田里,由他把猪粪均匀撒开。天快黑了,还有很多堆没撒,他全身累得像散了架,便回家往床上一躺,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狗子叔把他从床上叫了起来,厉声说,今天,这些粪必须要撒完。他不情不愿地走到田里,一看,奇怪!不知是谁,把那些粪全都撒完了。他走回家里,门口阶沿上,搁着一碗飘着香气的热腾腾的面条,上面,还有二个煎鸡蛋。
也许是汗水的作用,又也许是离开了上海花花世界,海大突然觉得,蒲兰并不那么丑,而且,似乎比上海那些穿着旗袍的花枝招展的时髦女郎还要好看。
这天半夜,蒲兰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经过鸡笼山,那山,突然变成了一个青面獠牙的怪兽,向她扑来,然后,将她死死地压在身下,使她动弹不得,喘不上气。她拼命将怪兽推开,顺势坐了起来,朦胧的月色中,一个瘦小的身影仓惶向门外跑去。她不喊,也不追,望着天上忽明忽暗的月亮,一直坐到天明。
接下来的几天里,再没人暗暗帮他撒粪,也没人给他在阶沿上搁面条。
这天,海大撒完粪回家,已是掌灯时分,乡下人吃过晚饭,早早睡觉了。当他走近家门的时候,突然看见房顶上,有一个人影,再一细看,房檐下竖着一张梯子,梯子上,站着一个人,和尚。和尚这是干什么了?
一夜狂风暴雨,天明放晴。蒲兰昨晚忘了盖酱缸,一早起来,心想,酱缸准让雨水灌满了,一看屋顶,酱缺盖得严严的。她正疑虑,和尚老婆土灰蛇叉着腰,骂起了大街。
蒲兰和和尚家是邻舍,前后二进房子,中间是一个小明堂(天井)。那时,乡下人习惯做酱,就是用黄豆煮熟,拌上面粉,置于阴凉处,让其长出霉菌,然后盛于缸内,加入凉开水和盐,摆在房顶上日晒夜露,几个月下来,豆酱色泽红艳,浓香扑鼻,是农家人佐餐的一大美味。这天黄昏,和尚见要变天,就搬来梯子,爬上屋檐,盖上缸盖,因为他家的酱缸和蒲兰家的挨着,便顺手也帮她家盖上了。
但和尚夜里越墙钻进蒲兰屋里的传闻,迅即传到了土灰蛇的耳朵里 。尽管和尚一再解释,土灰蛇哪里肯信。好你个和尚,怪不得你帮人家干这干那,还说长得好看难看一个滋味,原来是看上了人家黄花大闺女。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和尚花花肠子歪心思,你蒲兰也不是好货,这么些年,你受活寡,熬不住了,你家海大轧姘头的祖宗,放着他不用,偏偏找我家和尚,真不害臊!就这样,土灰蛇痛快淋漓地骂着,村上人大饱耳福地听着,人们相信这应是真的,一切的一切,都合情合理。因为,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亲眼所见的人,是海大,要不是确有其事,有哪个男人会愿意拿屎往自己脸上抺,给自己戴绿帽子。
打这以后,村上人见了蒲兰,指指戳戳,嘀嘀咕咕,就像见了瘟神,对这突如其来的飞谮,蒲兰无言以对,她仿佛一下子跌入了万丈深渊,眼前漆黑一片,寒气逼人。多少个夜晚,她从恶梦中醒来,眼泪湿透了枕头。人们说,人生如海,那海水为何是苦的,莫不是数不清的像蒲兰这样的苦命人的眼泪,汇聚而成的?
一年很快过去,转眼又到了年关。蒲兰为了感谢和尚一年当中对自己的照应,又照例请和尚吃饭。乡下人每年冬季,都自酿米酒,别看它好上口,但后劲大。蒲兰是做酒的好手,她做的酒,又香又醇,只要喝上一口,就放不下杯了。这天,和尚多喝了几杯,竟烂醉如泥,吐得满身都是。蒲兰扶他在床上躺下,又脱下他的棉袄罩衫,打算帮他洗。这时,一群人冲了进去,他们是大队民兵,不由分说,将蒲兰押走了。她在人丛中,依稀看到了海大那猥琐的身影,和狡黠而又恶毒的目光。
在那时,农村最不耻于人的,是男女伤风败俗的事,一时间,蒲兰偷汉的丑闻,便传得纷纷扬扬,几天后,当人们看到她的时候,她被剃了阴阳头,脖子上挂着一双破鞋。
阿妈去看她,劝她说,蒲兰呀,这些年,你撑着这个家,给婆婆养老送终,吃了多少苦,你对得起他的这个家了,你还是走吧,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啊!你还年轻,别糟践自己,毁了自己的一生。蒲兰听了,咬着嘴唇,顿时,留下一道血痕,二行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海大心里快活了一阵子,那是因得不到而訾毁她后的心理满足,但也许是老天的惩罚,他得了重病。他开始是感到乏力,吃不下饭,逐渐发展到上吐下泻,全身浮肿。狗子叔陪他去上海,找了蒲兰的表哥看病。一检查,尿毒症,这一下子等于宣判了海大的死刑。蒲兰表哥告诉他们,这种病,唯一有效的治疗办法,是换肾。可换肾,要一大笔钱,钱从哪里来,那肾源又从哪里去找?人们都说,海大抛弃了蒲兰,又害得她颜面扫地,生如地狱,这是老天报应,不值得可怜。
几天以后,上海火车站,狗子叔和海大正候车回乡下,突然,蒲兰表哥找到了他们,说有救了。他说,有人自动提供肾源,经检验,完全匹配,我劝她别犯傻,可磨破了嘴也阻止不了。狗子叔问,那人取出肾,自己还能活吗?不碍事,人体只需有一个肾就足够了,蒲兰表哥解释道。海大苦笑了一声,就算有人卖肾,我也买不起啊!说着又要走。蒲兰表哥拉住他说,我还没讲完呢,人家无偿捐助,不要钱,连治疗费也替你交了。那人是啥样的人?海大瞪着惊疑的眼睛。听好啰,蒲兰表哥说,那人不让我说出她的名字,只说,是她欠你的冤家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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