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仿佛在沉睡中骤然苏醒，却发现自己正被困在一个背篓里，面朝天空，四肢难以动弹。背着我的，是一位驼着背的小老头，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我想，他也许是我的亲人。可除了爸爸妈妈，还有这样的亲人吗？他自称“爷爷”。只见他一边哼着小曲，一边低声自语，不时回头瞧我，满怀怜爱地说：“可怜的娃娃，俺的宝贝孙子，亲的爷爷白帽帽……”
我们似乎已经在夜色中跋涉许久，我也不知多少次在背篓里半睡半醒。夜里，河谷的风吹来阵阵凉意，头顶的星空闪烁神秘，让我仿佛坠入梦境。
“爷爷，快到家了吗？”我忍不住问。
“快啦，过了前面那个村就到咱们村了。”他回答道。
我并不在意究竟还有多远，只是依稀感觉，随着他不紧不慢的脚步，背篓里晃动得让我昏昏欲睡。四周的黑夜被背篓隔绝，像是给我留出一方私密的小小世界。
等我真正清醒过来，已到了爷爷的村子。这里依山傍崖，房屋顺着陡峭的山坡层层叠落，最高处便是爷爷的家。每天从山谷下头走回去，都要爬上一段漫长而陡峭的山路。后来，我开始在山谷里的小学上学，每天和堂哥一起背着书包下山，脚尖被鞋顶得生疼，可依旧快步飞奔，停不下来。
堂哥和我在同一个教室里，位置在一年级的中间，左右分别是二年级和三年级。老师给我们布置了最初的作业：从“一”写到“一百”。我在东北读过一个学期，这对我自然不是难事，很快写完。可堂哥在后面不断戳我，示意要我等他，我却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我这样做。
我一直觉得自己有些憨傻，与别的孩子不大一样。也许正因此，才变得更加放肆。似乎顽皮、打闹、不守规矩，才会得到那些孩子们更多的关注与笑声。老师对我们的管教并不严厉，甚至可以说随意而散漫。他偶尔像开玩笑一样弹我几个脑瓜子，让我心里愈发觉得：学校的存在似乎可有可无。于是，我常常趁着老师走开，偷偷跑出教室去玩。别的孩子并没我这样大胆，却被我的种种举动逗得时常哈哈大笑。
我隐约感觉到这里比我之前生活的地方要落后，却又渐渐适应了这种节奏，甚至在老家发现了新的乐趣。
首先，我找到了“逃学”的好去处：学校对面就是大伯家，中间只隔着一个树桩垒成的简易障碍。隔三差五，我就会溜过去。大伯母见到我总是笑颜逐开，热情地招呼我上炕歇着，还拿来各种好吃的。若我要离开，她甚至会一再挽留。这样特别的关爱，让我心里有些疑惑：为什么所有人都对我这么好？难道我比其他兄弟姐妹更可爱，或者更会讨人欢心？我并不清楚。
除了大伯家，路上还有一个小隧道——用水泥浇筑而成，只有三四米深，却是我们每天上下学的必经之路。每次走进这隧道，我们都要放声大喊。那回荡的回声被无限放大，宛若洪钟巨响，交错碰撞，似有神奇魔力，让我们兴奋不已，每一次都沉浸其中。
我在这个村里，还拥有另一个“家”——老姑姑家。她是我姥爷的妹妹，嫁到了这儿。老姑父不苟言笑，勤劳朴实，老姑姑却神采奕奕，精明干练，嗓音清脆得像旧戏台上的曲调。她见到我便格外开心，就像见到亲孙子一样宠爱。我也老往她家里跑，毕竟谁不喜欢被爱包围呢？
有一天，我和班里的一个男孩起了冲突，一时冲动打了他一下，随即撒腿就跑。那男孩不甘示弱，随手抄起一块石头，照着我后脑勺砸过来。我伸手一摸，满手是血，吓得嚎啕大哭，脑子里只觉得“我快死了”。我哭喊着跑到老姑姑家，一进门便扑进她怀里，急切地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老姑姑原本很紧张，可听我这样说却忍不住笑了出来，柔声安抚：“怎么会呢？不过是点小伤，没事的。”我听她这样讲，顿时放心不少。她马上给我处理伤口，嘱咐我别再胡思乱想。
不知怎的，画面一转，我又置身于爷爷家的四合院里。院子中央有棵老桃树，却从来没结出过一个桃子，桃树周围用石头垒了个不高的围栏。整个院子分东南西北四面：东边是我家，南边是牲畜圈，西边住着二伯伯家和四叔，北边则是爷爷奶奶的正房。我们一群兄弟姐妹在院子里玩耍，堂妹喜欢跟我玩过家家，堂哥则爱滚铁环。那“铛铛”作响的铁环，成了我莫大的乐趣。于是我跟在铁环后面跑来跑去，顾不上看路。就在我跑得忘形之际，堂哥正端着一杯滚烫的开水从屋里出来，我一下子撞在他的水杯上，热水泼到了我的额头，痛得我当场嚎哭，那是灼烧般的剧烈疼痛。大人们手忙脚乱将我抱进屋子，我看到他们找来一种用“老鼠”泡的药酒涂在我额头上，竟然神奇地痊愈，连半点疤痕都没有留下。
此后不久，我的记忆再次跳跃，一下子来到姥姥家。这里似乎是个过渡，我并不会在此久留。可即便如此，爸爸依旧要我去上学。村子的小学坐落在村口一条小巷的院子里，看起来和其他房屋别无二致，也是木头和土坯搭建的。姥姥特意让一个叫“毛小”的孩子照顾我。那里的孩子都很淳朴，对我十分友善，只是我一时无法适应，他们的方言听起来热情又直率，而我一开口，却是纯正的东北话，像电视里播音员那样标准。第一节是语文课，我从书包里拿出课本，却与他们的课文并不相同——这是我从东北带来的课本。一时间，好几个同学好奇地回头张望，远处有人主动把课本借给我。
第二天清晨，我从温暖的被窝里挣扎着爬起来，穿好衣服背上书包，刚推开房门，便见外头天色阴沉，地上覆盖着厚厚的雪。迎面而来的寒风像无数把尖刀，刺得我脸颊生疼。出了小巷，左手边就是去学校的路，可我实在被这黑黢黢的天气吓到了，只想藏回温暖的屋子里。右手边，是姥姥的小卖部。犹豫片刻，我转身朝右走去。
小卖部是一座庙的前厅，大门上挂着沉重的棉帘。我掀帘推门，发现里面并没有锁。屋里暖烘烘的，姥姥正守在柜台边。
“姥姥，”我小声说道，心中满是愧疚，“我不想上学了。”
姥姥一把将我搂入怀中，眼里满是疼爱：“可怜的娃娃，不去就不去哇。”
我便在姥姥的小卖部里闲坐着，看着外面的天色渐渐放亮。二姨、三姨、二舅、大舅相继过来，有的去后院赶牛羊，有的在小卖部里接待零星的顾客。看着他们忙碌，我就蜷在炕上发着呆。二舅看见我，半带责备又半带打趣地说：“你这小子，怎么不去上学？”言语中却并无真正的责怪。
姥姥拉着风箱，烧水做饭；姥爷坐在炕上吧嗒吧嗒地抽着卷烟。过不了多久，屋里满是饭菜的香气。姥姥蒸好了土豆，把它们在碗里碾碎，加上咸菜汤，再捏几卷莜面窝窝放进去。热腾腾的饭菜让人暖到心里，大家在炕上围坐，一边吃着，一边唠着。那时的我，只觉得烟火氤氲，暖意融融，仿佛所有的顾虑和寒冷都化作了一碗碗窝窝，盛进了冬日里最醇厚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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