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有个陌生号码，老是打我手机，起初我没接，后来，禁不住对方老是打，我才非常不情愿地摁了接听键。
原来是晕秘书。
晕秘书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跟我在同一个单位混饭吃。后来，除了晕秘书一人外，其余当秘书的，全都升职了。有的被高就后的县领导带到了市里，有的去本县乡镇不是当了镇长就是当了乡长，最不济的，也去了县地震办当了一名副主任，唯独晕秘书，一直没动，当了三十多年科员级秘书，快退休了，才混了个软软的副科级。
手机里，晕秘书声音有点苍桑，岁月感特浓烈，说实话，我跟他几十年没有交集，对他实在是太陌生了。
你……有什么……事……吗？我问得吞吞吐吐。
听筒里，晕秘书鼻音很重，是这样的，我后天娶孙媳妇，请你这个老同事来喝喜酒，不知道你可能给我个面子，给我捧捧场？
孙媳妇？哦，你都娶孙媳妇了？
是的。现如今，不是又鼓励多生孩子了吗？要多生孩子，就得早结婚啊！还有，这婚不结也不行了，孙媳妇都怀孕六七个月了！
啊？你这话说得也对。世道变了。哎，新娘子长得好看吗？
好看个屁，是个母的就是了。哎，你可有空来？来，还是不来，给个痛快话，我好安排人陪你。
这个……其实，我从接电话开始就在犹豫，一直在去还是不去之间徘徊着。
我去，我一定去。我终于下了决心。
可是，挂了电话，我又有点后悔了。接下来，我仔仔细细回忆了一下，长达几十年时间里，我跟他既没有任何人情来往，也没有任何工作上的瓜葛，从经济学角度来讲，去参加他孙子的婚礼，我是不划算不对等的。土话说，老头㧟痒，有来有往。没有来，哪有往呢？算了，我不跟他算经济账，要算，还是算感情账吧，毕竟在一起共事几年，如今都人老珠黄，凑在一起彼此看看老脸，也算是老友相聚一回吧。
晕秘书是戏称，其实在背后，更多的时候，我们都喊他晕秘或老晕，又因为，他姓氏的声母是Y，所以有时候也喊他Y秘书。
晕秘书的这个戏称，是一个县领导先喊出来的。
一次，晕秘书陪这个县领导去一个镇参加一个会议，临行前，县领导叮嘱他，讲话稿别忘带了哦！晕秘书拍拍手里拎着的县领导的公文包，没忘，在里面呢！县领导也就没再多问，上车就启程了。
八十年代的县乡公路，差现在老鼻子了，全是砂石土路，并且，坑坑洼洼。耗费将近三个小时，终于把五十多公里给颠簸完了。下车之后，县领导和晕秘书，分别洗了一把脸，就急急忙忙地赶赴会场。快到会场门口时，县领导伸手要讲话稿，晕秘书连忙打开公文包，左找右找，前翻后翻，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叠讲话稿了，急得县领导和晕秘书，全都满头大汗。急着急着，晕秘书忽然一拍大腿，高声叫喊着，哦……我想起来了！我把讲话稿给您放您办公桌上了！
你——你这家伙，真晕！叫你说，这事应该怎么办？现在！怎么办？！县领导瞬间不再端着架子，乱了方寸。
县领导毕竟是县领导啊！过了一小会，他望着满礼堂千把口人，灵机一动，一边吩咐镇领导宣布开会时间推迟半小时，一边拉着镇办公室主任的手，直奔档案室而去。
镇办公室主任、晕秘书、县领导等等一众人等，经过十多分钟忙碌，终于找到上一次会议县领导的讲话稿。
县领导如获至宝！拿着那叠讲话稿，撅着屁股，趴在档案室那张摇摇晃晃的办公桌上，勾勾划划，删删改改，添添加加，不大一会，一份应景的讲话稿就诞生了！
镇里开会，县领导都是在最后才作重要指示的，所以，还有时间对讲话稿修改、润色、增光添彩。
县领导的重要指示，赢得了长时间的热烈掌声！
返回县城的路上，县领导一直理都不理晕秘书一下。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晕秘书，也自知理亏，也一直低着头，不敢正眼看县领导。
下车后，县领导一把夺过晕秘书替他拎着的公文包，语气恨恨地说，幸亏我当过文字秘书！你……你……你真是一个晕蛋！今后就喊你晕秘书好了！话刚说完，就自顾自地蹬蹬蹬地上楼去了。
晕秘书直愣愣地戳在楼前门厅里，自责，无助，苦恼，懊悔，可怜，可悲。
得了这个戏称的晕秘书，起初很是介意，心想，我孬好也是一个省立大学中文系本科生啊？我要去教书，你们却说教书是浪费人才！哦，我不就一件事情干砸了吗？那也不至于给我起个晕秘书外号吧？真是岂有此理！
可是人家县领导却有县领导的道理和底线，表面上，还对晕秘书客客气气，但是在工作上，所有正副县领导，无论去省去市开会，无论到乡镇到县直检查指导工作，谁也都不愿意再带着晕秘书了。
落得一身轻闲的晕秘书，反倒跟所有县领导杠上了，你不带我，老子还不伺候了呢！调我走，门都没有！不信的话，咱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好了！
然而谁也都没有料想到，晕秘书的这个唱本，看了三十年之久，终于在熬走九任一把手县领导之后，终于在第十任一把手县领导的亲切关怀下，到了县文明办当了一名副主任科员，四年后退了休，去了长江中下游某大城市，给小闺女带孩子去了，每天往返两趟，骑着自行车，一边欣赏着江南水乡美景，一边跟外孙子海阔天空地唠家常，倒也游哉悠哉乐在其中。
本来，我都把晕秘书给忘记了，没想到，他的一个电话，又把我跟他给接续上了。
婚宴大厅入口处，摆着一排账桌，我掏出三张一百块钱，刚要去上账，却被记账的人告知，我只要参加婚宴就行了，不需要出份子钱。
这哪行啊？我一边说着，一边把钱放在账桌上，随他们怎么处置吧。
我被晕秘书安排在主桌上就座。过了一会来个人，过了一会来个人，彼此全都不相识，又过了一会，晕秘书夫妻俩搀扶着一个九十岁左右的老者，照顾他坐在最中间的高靠背椅子上。
我看看老者，老者也在看着我，似曾相识，又想不起来究竟是谁，他不敢贸然招呼我，我也不敢唐突问候他，只是出于礼貌，欠起身来，对他笑了笑。
哎，连你也没认出来他是谁了吗？晕秘书指指我，又指指老者，高声大嗓着说，他是县领导啊！
啊？我惊讶得目瞪口呆！
你怎么把他老人家也给请来了啊？我问晕秘书。
嘿嘿……嘿嘿……我托了省城的几个老同学才找到他电话号码，我说我娶孙媳妇了，老领导可能给我个面子，给我贺贺喜？没想到，老领导非常爽快地就答应了呢！晕秘书眉飞色舞，很是兴奋！
我连忙离开座位，快步绕到老者面前，深深地给他鞠了一个躬，说了一连串的好言好语。
老者激动得热泪盈眶，嘴唇哆嗦着，看着我，好半天才说清楚一句话：这家伙，今天没晕！
老者环顾左右，面对着一众人等的满脸疑惑不解，喝了一口晕秘书双手敬给他的一杯茶，说起了晕秘书这个戏称的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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