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南方人,却经常打着“南方人”的旗号做一些北方人的事情。记得小时候,我最讨厌那闺门里的乖乖女子,那书院里的翩翩书生。都说江南多水,温婉阴柔,人也是浑然天成的出类拔萃。我倒是那万红中的一点绿,是最不安分的那一个。时常上蹿下跳,张口就是铜锣嗓子乡土话,换家乡话说,就是“不学乖”。
小时候不学乖罢了,带我的外公外婆觉得小孩子劣性一些可以理解。却没想到六岁以前心性开放,整天活蹦乱跳跑充满朝气。六岁以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阴魂不散玩起忧郁来。我躲在房间里,憋着一股劲不出去玩。小伙伴们趴在我家窗户上招呼我为什么不出去呀,我回他们,我要做更重要的事情。
后来在书里,知道有更年期这一说。我说,我更年期到了,所以阴郁起来不能自拔。
只记得六岁后外婆家那一方天就再也没蓝过,院子里的老槐树再也没绿过,最爱的红番薯被外公堆在墙角,随着时间推移腐烂了一拨又一拨。外公说,孙儿往年最爱吃烤红薯,总有天会想念那味道的。说这话的时候,外婆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体态不要太臃肿,像浮在水里的电灯泡。发光的泪巾被她攥在手里,在深凹的眼眶里抹了一遍又一遍。
她泪腺失调,眼泪到哪都流不干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年“更年期”让我变化如此之大,放弃了我最爱的烤红薯,任凭外公外婆怎么哄就是不愿意进食。
大概也是那在一年,爸妈的离婚判定书寄到了家里。盖过了几个春秋,看到爸妈已经彻底分道扬镳。一个专攻功名官场地,一个投身温柔富贵乡。
我至此都没再吃过一口烤红薯。
2
外婆说,因为我不吃烤红薯,所以要瘦成猴子。
我耻笑她,说吃红薯只会放臭屁,又不会长肉。那时候还不知道心酸,觉得老人家愚昧无知。
外公却永远不会说这些哄我的话,他就是一座宝相威严的金漆雕像。见到他的大多数要不是挑着菜行走在青石板路上,就是一言不发坐在灶前烟土堆旁劈柴火。
他脸布满褶皱,眼珠子就像混沌无光的玛瑙。每次“噼噼啪啪”折柴扔进火堆里的时候,都能看到他脸上的刀疤在焰火的照耀下分外醒目。
那年六月,我拒绝进食的第四天,外婆急得泣不成声,外公却仿佛置身事外,嚷嚷着要去重整老屋的烟囱。
外婆哭丧着脸说,烟囱不烟囱,修好了不就那样。
不一样的。
外公说,有些东西是晚了来不及,有些东西,是来不及晚了。
那时我坐在窗边,乘法口诀表才背到二。我看到外公颤颤巍巍搬来一副木梯,然后麻利地爬上去,梁上穿来“砰砰砰”的响,我看到地上铺开一大片黑色的灰。
我还在想,外公为什么要修整烟囱呀?再到院子外面去看,原本口子处乌漆漆的一片黑已经被整得一干二净。
他在烟囱外围新砌了一层砖。整整一圈,为几十年的烟囱换了新装。
我拍手叫好,说好啊好啊,新烟囱最棒了。
在我一个人的拍手叫好声中,外婆哭笑不得,骂骂嚷嚷叫我滚进去吃饭。外公嘴皮子动都没动一下,甚至于看都懒得看。他只是静静地撤回梯子,扭头姿势要多潇洒就有多潇洒。
后来年底,我果然瘦了一大圈。同龄人个人比我高出一大截,我对着镜子,觉得自己彻底成了一颗细弱的小草。也不知道从何而起,我被惯上“小黛玉”的外号。我不消与他们对骂,替自己辩解什么。知道自己成天腆着一张作死的观音相,每一个动作在他们眼里都能掐出水来。就差卷着一管红袖扶着门唱那“珍重芳姿昼掩门”的妙人美句来煽动人心,“小黛玉”就是任性,有本事你来当我的宝哥。
果不其然,我身上林黛玉的影子越来越重。那个病的,茶不思饭不想。形容枯槁,面色暗沉,饭量大不如前。照此下去,肯定“人比黄花瘦”。
外婆急得跺脚,每天想着法给我做新花样菜式。
外公悠哉乐哉,成天爬上爬下打理他的烟囱。烟囱每天都保持干净清爽的状态。
他说,哪天孙儿想起烤红薯,我们就给他烤,给他烤五个十个甚至一百个,保管他吃个够。
我知道那烟囱通着老灶,老灶是不做饭的,专门开辟出来给我烤红薯。
我终于明白,外公为什么会重修烟囱,每天费力地打扫。
他想看新烟囱什么时候变黑,孙儿什么时候,能再吃下一个烤红薯。
3
上了初中,因为郁郁寡欢的性格我向来都是班里最安静的那一个。因为上的是寄宿,每个星期只有周末在家。所以每当我周一整装待发准备要走的时候,外婆都会上演一场“生离死别”的戏码。
有甜蜜的,例如一个劲儿往我书包里塞吃的。各色小零食小果子,还说给老师捎点去。我心想住在县城的老师什么稀罕物没见过,还看得上我们乡下的东西。她说乡下东西干净,不要那是他白眼狼。
还有心酸的,拉着我的手就是不放开,以至于在为数不多的人看来我外婆对我有着很大的依赖。可是依赖就也是爱,只是那时不懂。
初三的暑假,我报考了培优班。朝九晚五地去上课,不留一丝空闲。
然而南方夏天的雨势,向来绵绵不绝。这让我每天不得不想着带把伞去上课。可是怪了,每天放在包里的伞都会不见。然后我外婆,都会忧心忡忡状撑着一把伞在村口等我回家。
她知道我是马大哈,丢三落四老是忘记带伞。
其实很多时候是带了,只是不见,幸好有外婆。
每次遇到这种情况,看到外婆无一例外地站在村口的老凉亭,手里撑着一把,手里拎着一把。我都感觉很欣慰。
有一次,我把伞拿到手里,一路撑到学校,再一路撑回来。看到外婆略嫌多余地照旧拿着伞等我,我看到她疲惫神色下流露出的一丝失望。
她问,带伞干什么?
我告诉她,我不想老是麻烦老人家。
不带伞多好,她吐了这么一句。
不带伞,我就可以给孙儿天天送伞,不带伞,我就可以每天早点见到你。
孙儿生病,我可以给他喂药,督促他锻炼,快快身体强健。
孙儿难过,我可以逗他开心,给他唱歌谣,一路摇到外婆桥。
孙儿万事如意,我又始终感觉心里某块地方缺了什么。因为想给他更好的,只要不伤害他,淋淋雨又何妨,有外婆呢,有外婆给孙儿送伞。
后来想起这个,有些畸形而悲伤。
时至今日当人们无意间讨论起爱,说爱是陪伴,说爱是等待,说爱是执着,说爱是癫狂。我想,这些都不及外婆偷偷摸摸从我书包里拿出的那把伞重要。
4
我生日前一天,正好是外婆离世的日子。老人家走得很安详,我为她做过最有意义的事,就是守了她一个夜。
一个人,只有我和她。
其他亲戚,包括我外公,都不敢一个人守着一个死人过一夜。事后长辈都夸我懂事有良心,胆子不小。
外公于同年六月整修烟囱时不慎从楼梯上摔下,摔成轻微脑震荡,小腿骨折。
那时候正好中考,最后一门交卷前十分钟,我看向窗外,一拨田野亮绿如新。
生活还在进行,风还在吹,人潮还在走动,田野还在翻滚。谁也不会因为我的变故改变轨道,只有我一个人横冲直撞冲出铁轨。
那年,成绩离市重点差了零点七五分,至此再与校园无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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