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树桃花开在三月的春风里,开在外婆家的后院,开在姐姐童年的记忆里。
姐姐说,她小时候,后院那棵大桃树结满了甜脆的桃,外婆曾因摘桃给她吃而摔伤了手腕。姐姐说后院还有大大的一丛月月红,从春到冬,日日花开,月月花红。可我住在外婆家的岁月里,桃树和月月红去了哪儿?是它们从不曾与我谋面,还是我已全然将它们忘却?
外婆房间的南窗,正对着后院。窗外的世界于我已是桃花无迹春无痕,窗内的记忆却丝丝分明。铺了地楼板的房间又高又大,除了南窗,东墙高处还开了一扇小小的木窗。一张雕花大床紧贴西墙,床头靠着北墙。床尾挨着房门,打开门就是大厨房。
外婆的床是我迄今睡过的唯一一张老式雕花大床。那床敦实宽大,四柱雕花,顶上有盖,盖檐也是四围雕花。床前还有一块宽宽的大踏脚板。那些雕花除了游龙戏凤,喜鹊登梅,还有各色鸟兽,雕工精美繁复。那应该是外公家传下来的,到外婆这里,因为经常擦拭,荸荠红的漆色依然锃亮。那张大床像一条稳稳的大船,载我渡过了童年许多的漫漫长夜。
晚上外婆总是让我和大表弟早早洗好上床,我们先在床上玩一阵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笑。再玩会儿锤头剪刀布。玩得实在无聊了,就吵着外婆快上床给我们讲故事。躺在大大的床上,外婆睡中间,我和大表弟一边一个紧挨着外婆。“奶奶快讲快讲啊,我们都等得来不及啦!”于是外婆就给我们讲那些百听不厌充满了神秘感的神话故事。“嫦娥带着她最喜欢的白兔,飞到月亮上面去了。白兔就在玉树下捣药。”“白兔天天晚上出来捣药吗,奶奶?”“是的,天天晚上捣,白天就睡觉。”“那嫦娥和白兔吃什么呀?”“她们在月亮上面就是神仙了,神仙不用吃东西。”“哦”“大白蛇修成精就变成了漂亮的白娘子,后来遇见了许仙。”“大白蛇不吃许仙吗,奶奶?”“他们成了一家人,不会吃许仙的。”“法海把白娘子逮住了,压到宝塔底下。”“奶奶,法海是个大坏蛋!” “七月初七人间的喜鹊都飞到天上搭鹊桥,牛郎用箩筐一头挑着儿子,一头挑着姑娘,过桥去看织女妈妈。”我也想母亲了,想得心里难过。“外婆就是妈妈的妈妈啊”,我每次这样想,心里就觉得安慰许多。于是钻到外婆的咯吱窝下,任外婆轻轻抚拍着我,慢慢沉入梦乡。
外婆床前的房顶上有两块亮瓦,那是我最爱仰望的地方。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伸头透过亮瓦看天上的星星。那时天上的星星比现在多得多也亮得多,外婆说天上一颗星,地下一个人。看着星星一眨一眨,我觉得好神奇啊,它们也会像人一样眨眼睛吗?下雨天的时候,我也喜欢仰头看亮瓦。雨水打在亮瓦上“啪啪”响,细细的水流从上面流过时,弯弯曲曲,急急忙忙,好像来不及赶着要回家的样子。
东墙上的小木窗却莫名地让我感到有些神秘,有些害怕。它孤零零地悬在那么高的地方,晚上黑乎乎像只空洞的大眼睛盯着人看。我不敢看它,担心窗外会不会钻进来一个法海或其他妖怪?还有一个神秘的手印,也让我纠结了好多年。它深深地印在过道墙上的青砖里。那时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把手印都能按进砖头里,除了妖怪谁有那么大的力气?直到长大后我才明白,那应该是做砖的人按在砖坯上的手印,烧制出来,便百年千年,砖在印在。去年春节去看舅舅,老屋砖墙上那枚手印还一如当年那般深按在那块砖头里。
外婆的箱子也像故事一样充满了神秘,一把长条形的老式铜锁锁着上下两个半圆形的有镂空花纹的铜锁扣。外婆开箱子的时候,从裤腰带上取下一把长长的铜条往锁眼里一捅,锁就开了。打开箱子,哇,好多稀奇的东西。一个木盒子里有几块银元、几大串铜钱、一大把铜板、一小块串着许多小珠子的轿帘、一个银汗圈子、一顶镶嵌着花开富贵四个铜字的小帽子、一只银鞋拔子……都是平时见不到的东西。外婆最珍爱的是一枚站洋,说小孩子吓到了,可以用站洋来收吓。后来我们长大了,外婆把那些宝贝捡最好的给了她最疼爱的姐姐,包括那只站洋。我也有幸得到了那块我最喜欢的轿帘子,还有一只银脚箍,一只银鞋拔子和一串铜钱。轿帘子曾常被我拿来顶在头上照镜子,那垂在额前的珠帘,美得我照也照不够,最终弄得轿帘子不知去向。银脚箍和银鞋拔子以及铜钱,却一直完好无缺地被我收藏至今。
外婆还有一本小人书,黑白的手绘本。名字我记得清楚,是《司琪与潘又安》。看不懂那里面的情情爱爱,只记得那个叫司琪的丫鬟和她表哥潘又安好,后来有个王夫人带许多人,把司琪赶走了。还有司琪的妈很可恨,不让司琪跟表哥在一起。最后记得一个画面,司琪一头向墙上撞去,然后倒在地上死了,地上一滩血。那本书在我五、六岁到十来岁之间,时而出现,时而又遍寻不见,最终神秘消失。
最让我喜爱的,是舅舅房间里的一张画。那张画贴在套间,也就是舅舅舅母卧室的门边。画中玻璃暖房里,鲜花盛开。穿白衬衫吊带短裤的小男孩和穿荷叶领连衣裙的小女孩,笑颜如花地站在鲜花丛中。那是我孩童时代见到过的色彩最明丽的一张画,那张画里有着超乎我想象的美好。我常凝望着那张画,长时间沉浸在无限的遐想中。十几年前,我还写过一首《不灭的印象》,以纪念孩提时代对那张画的深刻印象。
“背景已经模糊
记忆开始发黄
只有那幅画
在灰色的板壁上辉煌
玻璃的暖房
鲜花吐露芬芳
白白胖胖的小哥哥小姐姐
在花丛间徜徉
荷叶领托出红润的笑脸
吊带裤显露神彩的飞扬
多么温馨多么明朗
太阳也在大声歌唱
女孩睁着明亮的双眼
纯真的脸上写满了迷茫和神往
外婆家是青砖灰瓦
外婆家有灰鹅麻鸭
外婆的衣服永远是灰不灰黄不黄
就连房前的太阳也是半明半亮
这幅画简直是眼中的天堂
绚丽的色彩在画中流淌
小世界何曾见过如此的美丽
睡梦中都想化蝴蝶在画中飞翔
在那个失色的年代
画给了女孩无尽的遐想
它象一轮不落的太阳
在心空绽放出七彩的光芒
三十二载在指间悄然滑过
时光的幕布遮去了兔子糖花衣裳和童年的梦想
只有那幅画在生命中定格成不灭的印象
代表着一切美好的向往在记忆里作为绝版珍藏”
那是一段充满神秘而又美好的岁月,在外婆的家里,在时光深处,在我单纯的童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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