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蒙锐带俞生走进院中一间屋子，小女孩就在里面，穿一身粉色的老款棉袄和圆领花毛衣，煨在火桶上，厚厚的一条棉被把她手肘以下埋得严严实实。俞生略欠了半个身子，走上前细声问她：“小宝宝，你给我烘下手好不好？”小女孩不答话，他只好找了把小马扎坐在她一侧，就着个小取暖器。一低头看到地上的一双小鞋，鞋头都磨破了，又问她：“你走得累不累，走得多远来的呀？”女孩仍然一声不响。
俞生一时语塞，这才发觉自己没顾上带纸笔来。他略一思索，拍拍手说：“我们来玩猜猜看吧!我猜，你已经上学了，是不是？”女孩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笑道：“你看你小拇指上的铅笔印子，是不是？”
小姑娘歪着脑袋眨巴眼睛，他接着说：“我猜你的门牙跑掉了，是吧？你应该是住在城里的，而且你家离这里很远。你的指甲是你自己剪的，因为你左手剪的比右手整齐太多了。你妈妈不大在家吗？你的小辫子像是你爸爸梳出来的。可是你的颈子上那个玛瑙链子，是你奶奶从九子庙求来的吧？宝宝还是招人疼的呐!”
正说着，身后传来一句：“看起来你聊聊天就够用了!”
俞生正要应声，那人又说：“战场上的枪，吃饭的家伙也不带吗!”
俞生惊得转身一瞧，连忙起立。眼前人一身石青色呢大衣，发髻低挽，眉目庄严，面色肃穆而不含怒，正是他的老师宋若慈。俞生乖乖地对她说：“我的画册还在家里，我现在家去拿来行不行？”
若慈看了他一眼，径直走到小女孩跟前，莞尔一笑，如春风忽至，说道：“梅，小，点，是不是你？”
点点听了，跟着也噗嗤一声笑了。
俞生猫着腰跟在她身后惊叹：“您这是真的神通了!”若慈悄声对他说：“还不是刚把她的信息发出去，正好赶上她爸爸报警。本还以为不到一天不能报案，还以为被前妻接走了呢。”说着，又笑吟吟地对点点说：“你爸爸在跟你捉迷藏呢，他现在认输了，一下子过来接你，给你带麻球吃，下午还要带你到织锦河看唱戏的去!”直说得孩子眉开眼笑，她又悄声对俞生说：“凡跟人说话都要投人所好，你不聊她感兴趣的，还说她指甲剪的不干净，说她爸梳头不如她妈，你让人家怎么张嘴呢？”说得俞生别无二话，连连点头称是。若慈又招季青进来，打开自己的包，拿出一叠十片白底红花纹的宿江糕，拆开袋子，捧给点点吃。一边用手接着屑儿一边对俞生说：“甜食总要备着点，还要注意分寸，比如这么小的孩子吃糕点就好，吃蜜枣的话就要提心了!”
这边两个女子照料点点吃东西，俞生独自出来，向蒙锐请示回家拿画本。正说着，若慈推门出来，问他：“拿本子画什么？”
俞生说：“我问问她，带她来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子。监控没拍到正脸，只拍到了衣服。”
若慈问：“那你怎么问她呢？当大人那样问吗？”
俞生很少直接跟小孩打这种交道，若硬着头皮套经验，又怕不对付当下这种情况。他便向一边迈了一步，虚心地说：“我只要有纸笔就可以画像，不用浪费大家的时间。我给这么小的孩子是画过画，可上回那个跟这次这个性格不一样，也没那么急迫。我还是想跟在您后面学一学，请您示范我。”若慈想了想，向院长借了几张纸，一个笔盒，对俞生说：“那你要看好我是怎么做的。”说着，领他进门。
02
点点这时已经吃好了，被子褪到膝上，季青在给她零零星星地拣屑儿。小姑娘这时虽仍不开口，脸色却松快了不少。若慈把纸递给俞生，蹲下身，蹭到火桶边，搓着手柔声说：“我跟你一样好冷哦，你带我烘烘手好不好？”小姑娘“嗯”了一声，若慈这才把一只手伸进被子里，探了探温度，笑着说：“好暖和的!——你好好烘，爸爸马上就来了，但是我们还没找到跟你一起来的叔叔，你偷偷跟我讲，他长什么样子，好不好？”
点点撅起嘴，指了指俞生说：“不就长这个样子？”
俞生暗自一惊。若慈指着他问道：“就像这样子？可比他胖点？”
点点说：“瘦一点。”
若慈又让俞生站起来，接着问：“可有这么高呢？”
点点说：“差不多。”
若慈一笑，说：“太好了，马上就能找到他了!现在你闭上眼睛，慢慢的，慢慢地跟着我回想一下，回想你们来的一路上。假使现在你们并排坐在车上，你一抬头，看见他的下巴，从下巴到耳朵根，是直直的几条线，还是像一条弯线荡上去？”
点点闭着眼睛，回想着说：“耳朵底下是，是硬戳戳的骨头，下巴壳子尖尖的。”
若慈接着引导说：“你再仰着头看，看他的脸，是黑黑的，还是又白又嫩的？有没有痣跟疤子？”
点点说：“白的脸，左边眼睛底下有一个小黑芝麻。”
俞生一直在站着画，听到这里心一沉，不自觉地坐下来了。
“他的眼睛是圆圆的，还是尾巴长长的呢？”
点点睁开眼，又指着俞生说：“跟这个叔叔一样的圆眼睛!”
若慈继续问：“比他圆些呢还是——”
“就是一样的!”点点斩钉截铁地说。
俞生听得几欲落泪。若慈倒是始料未及，思忖着说：“再闭上眼睛，再接着想。他的鼻子有多大呢？”
“不大不小。”
“嘴巴呢？”
“不大不小，有点嘟嘟的。”
若慈接着说：“再握握他的手，他的手是什么感觉的？”
点点把两手伸出被子，向四周探着，探到墙壁，说：“很粗很粗的手，像我爸爸的手一样，都不像他的了。”
“为什么呢？”
点点睁开眼睛说：“因为他长得没那么老啊!他长得跟我姐姐一样大!”
若慈问：“你姐姐多大啦？”
点点说：“她在个州一中念书!”
俞生怔怔地盯着他的画像，若慈扭头看他，他也不说话。若慈拿过那画纸，递到点点膝上说：“你看看，是不是长这个样子？”
小姑娘只看了一眼，便使劲点了点头。
季青腿都要蹲麻了，这时才爬起来，摸摸点点的脑袋，苦笑着说：“那你为什么刚才不说话呀？”
点点撇嘴说：“我们两个约好了，不讲出来的!”
“他还跟你约好什么了？”若慈揽着她，笑着问道。
点点扳着手指，嘀咕道：“他跟一个阿姨，一道带我玩，是晚上偷偷跑出来的。他让我不要跟那个叔叔说。”
三人听了，都一下子愣在那里。正巧这时候蒙锐进来传话，说点点的父亲到了。俞生转过身，把画纸往他手里一搁，说：“我出去再借几张来。”
03
又过了三个小时的工夫，终于又得出了“另一个阿姨”的画像。办公室外的走廊上，俞生拿着两张画纸，倚着栏杆走不动，和若慈相望无言。若慈拈过新画像，又凝视了一会儿，说：“没记错的话，这个女人是李益的姑姑李阿娣。几年前她曾经带着朋友家的两个未成年人——”
“差点抢了别人的婴儿车。”俞生接过话，声音低低的，“去年十月才放出来。”
若慈思量着，慢慢的说：“我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正说着，蒙锐从办公室出来，俞生收了神问他：“那个女人可以出通缉令了吧？”
蒙锐说：“还有一个小的呢？”
俞生忙问：“就是那个男的，也要通缉吗？”
若慈先气笑了，转过身问他：“不然呢？”
蒙锐也笑了一下，叹气说：“哪有多好的事啊？不过点点的爸爸倒很感激那个小子，他的那条通缉令，文冠写得跟感谢信似的。也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人物，怎么想的啊。”
俞生低下头，心中五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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