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 返乡
石泰来二人在山上住了两月有余,砍柴挑水,衣衫早已破旧,看起来早已不是富家公子模样,与寻常农家子弟无太大分别,倒也不用装扮。两人下山后直奔京城而去,一路无话,几天后,已到来时路过的沈家庄。此时的石泰来已不是几月前落拓失意、青涩简单的少年,于人情冷暖多了几分体会。路过沈家庄时,他多了一个心眼,让阿贵留意打听一下,看这几个月里,庄子里有没有什么人来过。阿贵也有此意,他毕竟年长几岁,眼珠一转,有了计较,领着石泰来从村尾绕了一圈兜转到村口,找到一名闲汉,佯称是京郊的农户,问那闲汉两个多月前有没有见过两年轻后生来庄子里找一位沈郎中看病。那闲汉正眯着眼睛躺在村口的麦秆堆里晒太阳,听阿贵一问,不耐烦地往村尾挥挥手说:“真不知道刮了哪阵邪风,这几个月里庄子里来了好几拨人找你的那两个看病的朋友,都是和你一般口音的外地人,可是庄子里又哪来的沈郎中,你那两个朋友自然寻访不着,早就往西去了,前面那些寻他的人,也跟着往西寻了去。也不知道你那两朋友什么来头,这都两个多月了,还没寻着么?”阿贵讪笑着谢了那闲汉,又问了几个人,也是一般的说法,于是领着石泰来,往村尾方向佯作追赶,出村后拨转马头,绕过村庄,继续往京城方向赶路。
路上石泰来沉思不语,照那汉子说的,来找自己的人,显然是舅舅派来的,说不定舅舅也亲自来过,可他弄不明白舅舅找自己是作何打算。倘若如阿贵推测的,那情况可大大不妙。他侧过头来看了看阿贵,见他满脸忧虑,忍不住问道:“阿贵,你怎么看?”阿贵答到:“少爷,我总觉得心里面越来越不踏实。如果是我要找人,定会在庄子里留下些口信,一旦被寻之人回来,也好知悉情况,尽快会合。但那姓沙的什么也没留下,可见他并不见得想让咱们知道他在找我们两个,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石泰来听他直呼舅舅为“姓沙的”,言语中已是充满了戒备,也不好接话,又听阿贵说到:“少爷请想,那姓沙的既然派人到了沈家庄,那就一定知道我们俩个已经知道了沈家庄没有所谓沈郎中,于他而言,就是把戏被拆穿了,说不定会恼羞成怒,再见到我们,可不见得会再客气了。”石泰来默默听着,仍是不作声,但也逐渐打定主意,到了京城,先得暗中寻访一番,在探明情况前,不能在沙家落脚了。
不一日到了京城,石泰来见城里并未贴出缉拿自己的布告,心里存着一些希望,先直奔自家院子而去。远远的却见家里那扇朱漆大门上封条还在,门口铺满枯叶,显见无人居住已有些时日,不由得心里一沉。他不敢在附近久留,拨转马头,找了一家简陋的客店住下了。
住这客店的虽然都是些寻常百姓,但京城人来人往,掌柜的消息还算灵通。石泰来二人日查夜访,不几日已经查明。原来,父母被拿住后,母亲果然当夜病发,惨死狱中,而父亲为了护自己周全,把那科考舞弊之事一力承担了下来。招认此事皆由他在暗地里操办,自己毫不知情。刑部大喜,很快依口供治了罪,将父亲重责百杖,家产抄没,发配湖广前线充军。对自己却只是革去举人功名,并未再加追究。那一百杖下去,父亲已是奄奄一息,尚未走出河南,便过世了。
石泰来纵然知道科举弊案严重,在返京前心中已做了准备,却也存着一线希望,盼望能见父亲一面,告之自己安好,也好让父亲安心。不曾想父亲已撒手西去,一切希望皆化为泡影,直觉得天地昏暗,体内气血翻涌,晕死了过去。好在阿贵忍住悲痛,在一旁用心照顾,石泰来在床上躺了五天后,终于缓了过来。
消息已探明,京城也没了家,再呆下去只会徒增感伤,于是石泰来决定离开。离京前,他突然想要到舅舅家去看看,毕竟,他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所以在内心里,格外希望舅舅沙广庆还是自己的亲舅舅,还是自己可以信赖的亲人。纵然心里存了这个期望,石泰来还是不敢贸然行事。他等到天黑,往脸上抹了些黄土,又买了个大檐的斗笠带上,阿贵也装扮一番,两人这才骑上马往沙府来。石泰来不敢直接叩门拜访,在远处停了下来,把马交给阿贵,叫他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等着。石泰来把帽檐压了压,贴街边走到沙家院子边上,在院墙下听了听,见里面悄无声息,微微觉得有些纳闷,这会儿用完晚饭没多久,莫不是舅舅一家已经休息了。他环顾四周,挑了个巷子里没人的时候,提气纵身一跃,翻上院墙。此时他修习伐檀心法已有几月,足尖稍一点地,已到院墙之上,俯下身来观察,只见舅舅一家住的几个房间均是漆黑一片,宅子里只边上厢房亮了一盏灯。他记得那是仆役住的房间,下了院墙到窗边,舌尖舔破窗户纸往里面一看,只见两中年仆役正在打开铺面准备睡觉。两仆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些家长里短的话题,石泰来听着无味,正准备离开,听见其中一名仆役叹了口气,说到:“全忠、全发两兄弟也够命苦的,事情没办好,惹得老爷雷霆大怒,人都死了,老爷也只是草草的收殓了,还常骂他俩没用。”另一人接口道:“可不是么。如今少爷考取了功名,谋个一官半职不在话下,老爷也愈发有官威了。东家的日子越来越兴旺,咱们做下人的日子反倒不见得好过,往后啊可得加倍小心,要是触了什么霉头,可没什么好看。”前一人又说:“是啊,过不多时少爷从饶州夸官回来,就要进京赴任了,咱们可得把这院子打扫勤快点,莫让东家有什么说的。”两人又絮絮叨叨聊了几句,就吹了灯,上床睡觉了。石泰来听了这两仆役的话,心里一暖,暗想舅舅还是很挂念自己的,全发、全忠两兄弟奉命送我去寻医,结果出了岔子,舅舅就大发雷霆,他这么着急,定是担心我的安危。石泰来出了沙家,找到阿贵,他知道阿贵对沙家心存芥蒂,因此没提那两仆役的话,只说舅舅一家暂回饶州老家了,只留了几名仆役在这看着宅子。两人回客店住了一宿,第二天出了京城,往南而去。
阿贵知道少爷是个孝顺的孩子,定要去寻访父亲的归宿处,因此在京城时就多方打听,终于得知老爷是在信阳境内过世的。两人如何费尽周折打探寻觅不提,终于在到信阳的第五天,打听到父亲就埋在官道旁的一座乱坟岗中。岗上新添了好几座土丘坟,埋的都是当地穷苦困顿或无家可归之人,没法分辨到底是哪一座是父亲的栖身之所。石泰来和阿贵只好买些纸钱,在每个新坟前都烧了几把,端端正正的磕了几个头,又找来铁锹,给这几座坟添了些土。忙完这些,已是黄昏,石泰来二人也只好离开。此时已至深秋,风吹叶落,满地枯黄,石泰来走了不几步,回头一看,残阳下乱坟岗中一片肃杀,心里说不尽的凄凉。他暗想,我石家也是饶州望族,父亲从小和我一样锦衣玉食,过的是热热闹闹的日子,不料最终却葬身荒野,孤苦伶仃,无棺无碑,连具体安身之处都不得而知,心中暗暗下了决心,定要查明真相,还父母以公道。
两人出了信阳,往饶州老家走去。一路上却见官军到处征粮征兵,想来是战事又起,朝庭正在大力调拨兵马,驰援前线。行有十余日,进了饶州境内,再走一天,远远的可以看见宝珠岭了。石泰来心里又是一片凄凉,以前出门游玩,回来时看到这宝珠岭,可以说是看到家了。而今官府突然降罪,家业充公,这宝珠岭必然易主,跟石家怕是已经没有瓜葛了,只是不知原先家里的那些家丁仆从,现在在何处安身,师傅他老人家没有随自己到京城赶考,留在了饶州,这时也不知人在何处。
胡思乱想间两人已到宝珠岭山脚,却见山岭上炮声轰隆,采石作业比原来还兴旺。石泰来心里微微有点诧异,心想官府接手的好快,这山岭易主,产业却并未见受影响,反倒更红火起来,可见这接手之人,是个经营的行家。再走近一点,见那采石的雇员工匠,竟不认识几个,也不知自家原先聘用的劳力,现在如何谋生。石泰来怔怔的在山脚胡思乱想了一阵,忽见一小队人马从半山腰往下疾驰而来,当先一人身形高大,锦衣华服,正是舅舅沙广庆。原来石泰来二人虽然衣衫破旧,穿着打扮有异于往常,那采凉山红石崖上清苦,脸上也添了些风霜之色,但终究不过几个月光景,容貌变化不大,被眼尖的人认了出来,赶紧报于沙老爷,因此赶了过来。沙广庆等不得驰近,飞身下马,快步走到石泰来身前,双手扶住他肩膀,喊到:“泰儿,你可回来了,把舅舅想的好苦!”言语中激动热切,石泰来听得心里一暖,双手抱住舅舅,不禁流下泪来。
舅甥两人抱在一起,石泰来默不作声,沙广庆低声抚慰,过了有一会儿,沙广庆才想起把外甥请进自家屋子里叙话。众人在厅堂分宾主坐好后,沙广庆问起外甥近况,石泰来知道白头翁乃隐居的清静之人,不愿世人提及,就简略的说了下那晚坠崖失事后手脚受伤,其他要紧部位倒无大碍,好不容易捱到沈家庄,却不巧碰上沈郎中不在,不知是外出采药还是出诊,庄子里没有找到,又怕官府缉拿,就找了个小山村躲了起来,养了几个月,自己到药铺里胡乱抓了几服药,竟然也慢慢把伤养得差不多好了,就寻回饶州来了。末了,他问了一句:“不知全发、全忠两位哥哥的遗骸舅舅找到了没有,葬在何处?两位哥哥因送我寻医而遇难,找个吉日我想去给他们上一柱香。”沙广庆仔细的听他说完,一脸惶恐又充满歉疚地说道:“舅舅安排不周,险些酿下大祸,真是糊涂极了,该死啊,该死!”说着抬手握拳,作势在自己脑门上捶了几下,又接着说:“好在老天保佑,泰儿命大,现在总算平安归来,不然,我这做舅舅的日后怎么向你爹娘交待。至于全忠全发两个下人,没把事情办好,完全是咎由自取,泰儿不必记挂。”石泰来想起在京城沙家宅子里听到的那两仆役的对话,心想舅舅果然余怒未消,接口说到:“舅舅莫要动气,他兄弟二人一路上尽心尽力,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他俩总是为我而死的,不去拜几拜,外甥于心不安。”沙广庆回到:“泰儿心地仁厚,体恤下人,也罢,我在京城外找了块地,把他们兄弟俩葬在那里,改日你去京城,我让人带你过去。”提到京城,他好像想起什么,问石泰来到:“泰儿,你伤愈后,可有去过京城,你爹的事你知道了吗?”石泰来两眼一红,默默点了点头。沙广庆面有愧色,捶胸说道:“惭愧啊,惭愧!为你爹的事我奔波几日,正着急着呢,官府却说你爹招认了闯阵舞弊之事,刑部治了杖责充军之罪。我一听急了,到处托人,奈何人微言轻,科举舞弊又是重罪,没人愿意说话,那一百杖,竟是一杖也没免下来。”说着见石泰来两眼含泪,截住话头没往下说。停了一会儿,沙广庆侧过头对一直坐在边上默不作声的沙夫人轻声说了句:“拿过来罢。”沙夫人起身进了内室。
沙广庆又对石泰来说:“泰儿,在你爹尚未招认之前,我打通关系,在牢里见着他一次。”石泰来猛一抬头,忙问到:“哦,我爹可有什么话?”沙广庆摇摇头道:“你爹神情沮丧,心灰意冷,我宽慰他几句,他却说什么命该如此,怨不得谁。又向狱卒要来纸笔,写了封信封好递给我,让我一定要过几日再打开。后面我才明白,你爹是怕我不同意这信里的安排,因此让我等他离京之后再看。”说话间沙夫人从里间出来,拿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封信。沙广庆把信拿过来,放到石泰来面前。石泰来拿起一看,只见信套微鼓,看起来不薄,上面没有字,想是父亲仓促间顾不上题签,信套封口已经打开,里面有几张纸,其中有些已泛黄,有一张看起来尚新,石泰来忙抽出来细看。
这果然不是一封普通的信,确切的说,这不是一封信,而是一份声明文书。石泰来展开那张比较新的纸张,见上面简短的写着几句话:家门有变,无力经营,今将全部产业交由内弟沙广庆掌管。一经转出,绝不反悔,立此据为证。后面是签字画押。石泰来看了几遍,认得是父亲的手迹无疑,再看那几张发黄的纸,竟都是自家的田契债约。又听舅舅在一旁说到:“想来是令尊知道闯阵舞弊一事证据确凿,无可辩驳,官府治下罪来,家业必定不保,深感忧虑,因此将宝珠岭采石场等产业全部转让于我,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倘若日后能够脱困,石家东山再起也就容易得多。”
石泰来自小生长于富贵之中,钱财不缺,父亲也刻意没让他参与经营,好叫他潜心习武考取功名,因此,他于家业钱财本不甚关注,也没太大渴望。况且,这是父亲的亲笔手迹,父亲向来精明强干,能谋善断,他做这个决定,可见当时确实已脱困无望,虽是无奈之举,也未尝不是对舅舅左右奔波周旋的报答和信任。石泰来受阿贵的影响,这几月来本来对舅舅颇有些猜疑,如今见到父亲这份手迹,心想,父亲识人断事远胜于我,他既然安排把所有家业托付给舅舅,那舅舅必然是可以信赖的,父亲的判断总是要远胜于那些无凭无据的猜疑,因此疑虑尽消。石泰来向来遵从父亲的决断,他把那份声明合上,正准备放回信套,瞥见这纸的反面下角有几点墨迹,像是一个寥寥几笔勾画的云纹图案,又像是笔尖不小心点在纸上留下的。石泰来没有心思细看,把声明田契等一并放回信套,递还给舅舅。沙广庆却把他手止住,柔声说到:“泰儿,你已长大成年,令尊虽然把家业全部交给了我,但你现今平安回来,还是交还给你好些。”石泰来迟疑了一下,他虽不看重财物,却也知道石家若是没了这宝珠岭采石场,可就不再是以前的石家了,但若是接过来,又有违父亲的安排,况且自己不善经营,倘若偌大个家业败在自己手上,也没颜去见父母祖宗。正迟疑间,听到身侧阿贵朗声说了句:“如此,我就代少爷谢谢沙老爷了。”说完往前迈一步,要拿那个信封。阿贵随石泰来进入厅堂后,一直站在身后陪侍,石泰来拆信等等他都看在眼中,忽然听到沙广庆说要把石家产业还给少爷,而少爷又踌躇不决,知道事关重大,机不可失,因此顾不上尊卑之别,代少爷说出那句话来。却见沙广庆手指发力,把那信摁在桌上,双眼一瞥,颇具威严的说到:“下人还是要有下人的规矩,这个事,还是让泰来拿主意吧。”阿贵只好又退回石泰来身后,手指在少爷肘部轻点两下,示意他快做决定,把信拿回来。沙广庆又柔声问石泰来:“泰儿,你是听令尊的安排,还是依照阿贵的意思,全凭你自己做主了。”石泰来犹豫片刻,终于对父亲的习惯性依赖占了上风,于是把信推还给舅舅,说:“还是按父亲的意思办吧。”沙广庆闻言眼皮微微一跳,也不急着把那信收回,拿手肘压住,岔开话题,说起石泰来这几个月受苦了,消瘦了不少,要留他在家住下。两个人再聊了几句,石泰来提出想回自家原先的宅子里转转。
出了厅堂,石泰来让舅舅去忙生意上的事情,只带了阿贵,上马往宝珠岭山脚的石家宅子走去。他这才明白为什么舅舅会出现在宝珠岭的采石场上,也明白了为什么这采石场会经营的如此红火,原来舅舅他们沙家接手了自家的产业。两人到离宅子不远时,一位五十多岁的老汉迎了出来,小跑着过来牵过石泰来的马,连声叫着少爷,石泰来见原来是家里的管家老宋,倍感亲切,赶紧下了马,叫了声:“宋叔,近来可好?”管家老宋说:“少爷,我这一把年纪有什么好不好的,你回来就是最好了。”叫来人把马牵走喂好,引着石泰来进了院内。石泰来一看,家里陈设倒还没怎么改变,还是原先的老样子,进厅堂里坐下后,老宋边沏茶边说到:“少爷,刚才沙老爷吩咐了,让我安排你还是住原来自己的那个房间,我一会就找人去把房间再仔细打扫一遍。”石泰来感觉听着有些别扭,心想我回家了住哪间房怎么还要舅舅安排,像是他沙家在招待客人一般。他猛然想起,这院子,这采石场,乃至这整座宝珠岭,已经不是石家的,而是沙家的了,自己也不再是这儿的少东家了,那么现在过来,可不就是客了么。想到这,心里五味杂陈,很不是滋味。他端起茶杯喝了两口,对老宋道:“宋叔,我现在无家无业,别再叫我少爷了。”老宋听他语气深沉低落,忙说到:“少爷言重了,你能平安回来,石家必能重新振兴,少爷可要振作些。”说话间阿贵也进了厅堂,他再次见到老宋时,心情却差了不少,对老宋没好气的说到:“刚才听牵马的那小兄弟讲,你还是这宝珠岭的掌柜,老宋,可要恭喜你了,这东家都换人了,管家却还是你,你的位置可比东家还稳啦。”老宋一听叱到:“阿贵,你说的什么风凉话。我服侍石家几十年,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转而又放松了口气干笑两声,对石泰来说到:“少爷,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图的就是有口饭吃,老爷做主把家业都让给了沙老爷,我们下人又有什么办法?承蒙沙老爷看得起,还让我管点事,收留我这老骨头,赏口饭吃,我也就知足了。”阿贵又插话道:“岂止是知足,沙老爷有了你的帮衬,怪不得这石料卖的比以前还好,沙老爷可没少给你赏钱吧?”石泰来知道阿贵恼他跟了沙家,因此言语不好听,心想事已至此,说这些也是无趣,抬手示意阿贵不要再说。阿贵心里有气,但也没有再说下去。石泰来对老管家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让他不要介怀,又问及师傅及其他仆人的去处,老宋告之师傅闻听京城变故后,等了一月不见石泰来回来,就回昆仑山去了。家丁雇员中留下少数技艺熟练,愿意跟沙老爷的,其他人已遣散还乡。石泰来听完怅然若失,心里发凉,心想旁人也就罢了,师傅竟也没有见上一面。石家蒙难不过三月,就已物是人非,光景大不相同了。
石泰来在家里闲住了几日,无所事事,每日把那伐檀心法修习几遍。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采凉山上的经历,怕别人寻过去扰了白头翁的清静,因此,关了门在房内吐气修习,倒也没有其他人发觉。这一日夜里,石泰来吃过饭,稍作休息,在房内盘腿坐下,凝神吐气,开始修习心法。练了有约莫个把时辰,觉得精神舒畅,四肢百骸淌过一股暖流,额头渗出汗来。他正准备收拾一番上床休息,突然听到外面不知谁大喊了一声:“有贼啊,抓贼!”石沙两家向来富裕,如今又逢乱世,贼子闯入行窃,倒也见过,石泰来听到看家护院的武师已经夺门而出,在院子里和窃贼斗了起来。只是这一回闯入的贼子身手似乎不错,过了有一会儿,外面打斗的声音尚未停息。石泰来想,这院子虽然已经不算我石家的了,但总不好袖手旁观,让人说闲话。他一开门,看到阿贵正急急的赶来,边跑边喊:“少爷,你没事吧?”石泰来答:“我没事,你在我屋里呆着,我出去看看。”说罢迈步向庭院走去,阿贵不放心,跟着石泰来出了屋子。
石泰来借着月光,见院子里四名护院的武师正把两名蒙面的黑衣人围在中间,有两名武师估计已经躺下睡了,衣服尚未穿好,仓促应战。那两个蒙面人互相倚靠,持剑与众武师斗在一起,剑法看似不甚有章法,左刺右削,间或打上一两掌,但招招防得恰到好处。石泰来见四名武师虽一时难以取胜,但也不至于落败,于是背手在屋檐下凝神观察。他想,既然没有危险,这捉贼缉盗的事情还是让看家护院的武师去做吧,自己出手制服,抢了武师风头,他们还未必高兴。那两蒙面人见来了帮手,剑招一变,攻多守少,似要急着突围,武师竟然难以招架,片刻功夫,有两名武师腿上和手臂各中一剑,两蒙面人打开缺口,往院门口窜去,看起来他们觉得今晚讨不了好,准备开溜。石泰来一看形势有变,忙纵身跃到院门口,封住去路,嘴上喝到:“大胆狂徒,哪里走!”两蒙面人也不搭话,挺剑刺来。这一路剑招又和先前不同,剑势凌厉,招招直指要害。这一变化大出石泰来的意外,他先前在一旁观察时,这两蒙面人招式并不算精,本以为自己出手,十招之内当可擒住两人,哪知一交上手,对方倒占了上风,一时险象迭出,连一旁的阿贵都看出了凶险。阿贵挂念少东家安危,不由得脱口喊了一句:“贼子狡诈,少爷当心。”这不喊还罢,一喊,其中一名蒙面人瞥见屋檐下的阿贵,或是怕他援手,于是先发制人,陡然间抽空一剑刺来。这一剑来的突然,出招时似是直刺石泰来胸腹,剑递到一般,突然收住,挽个剑花,往回一掠,直奔阿贵面门,竟是要置他于死地。石泰来大惊,先前躲这一剑已经失了身位,想要前扑阻挡已是不能,情急之中,见脚下有武师打斗中掉落的刀鞘,一脚踢去。石泰来修习伐檀心法有些时日,体内气息流转,应变机敏,加之这一下情况紧急,使上了十二分劲道,这一脚威力非同小可,那刀鞘带着风直奔蒙面人后腰,竟比他出剑的速度还快,在他剑尖离阿贵还有寸许远的时候,“啪”的打在腰间。蒙面人吃痛,身子晃了一下,剑势一缓,仍勉力前刺。好在阿贵在红石崖上时,石泰来教了他些许粗浅招式,情急之中本能地往后一昂,饶是如此,也未能完全避开。蒙面人剑势往下一带,在阿贵胸前划了道口子,登时鲜血长流,阿贵大叫一声晕了过去。石泰来大怒,恼这两盗贼出手狠辣,发招再不容情,掌掌虎虎生威,渐渐占了上风。两蒙面人见势不对,未受伤那人撅嘴打了个唿哨,伸手在腰间摸出几支镖来,这人功夫也当真了得,只见手上抖了几抖,钢镖分射数人。两支直奔石泰来来,一支打面门,一支打会阴,凶残阴损。另两支镖打的是那尚未受伤的两名武师,俱是直取咽喉。石泰来看的真切,闪身避过,那两武师可没这身手,尚未作出反应,颈间中镖,未来得及呼喊一声,一头栽下。蒙面人发完镖后,趁石泰来闪避之机,伸手在受伤那贼人腰间拉一把,翻身一跃,两人跳出院墙。石泰来挂念阿贵伤势,不敢去追,回到屋檐下一看,阿贵胸口中剑,所幸尚有气息,连忙呼救。这场打斗早把院子里的人都惊醒了,胆小的不敢出来,待听到石泰来呼叫,知道贼子已经跑了,赶忙出来救人。
那两中镖的护院武师均是伤及要害,当场没了性命,另两武师的剑伤倒不碍事,用些伤药,不日即可痊愈。只有阿贵,剑伤及骨,情况危急。采石场备有外用伤药,石泰来一面着人去取来止血伤药,一面让老宋去请郎中。片刻后,沙广庆闻讯带人赶来,但那两蒙面人早已逃远,没法找寻,只好作罢。又过了半柱香功夫,郎中终于请到。那郎中仔细查看了阿贵伤口,面色凝重,着人把伤口认真擦拭干净,换药敷了,又细细的包扎好,好一番忙乎,终于把血止住。石泰来见阿贵因失血过多,面色惨白,待郎中忙完,问道:“老先生,我朋友怎么样?性命无碍吧?”郎中摇摇头,脸色不大好看,说到:“难说啊,这一处剑伤及骨,失血又多,若是未伤及脏器,保住一命的希望还是有的。但若是伤到了要紧的五脏六腑,唉,可就不好说了。”石泰来没有旁的办法,只有一再恳求郎中全力施救。
几日来,阿贵间或醒来,而大多数时候仍处于昏迷之中。他本与石泰来年龄相仿,忠厚而不迂腐,很得石泰来信赖,尤其是自石家落难以来,他一直陪伴在少东家身边,用心服侍,出谋划策,共渡难关,石泰来更是把他当成家人一般。这一次阿贵身受重伤,性命未卜,把石泰来急得食之无味,寝之难安,他让老宋找人把阿贵的床搬到自己房里,几乎形影不离。好在过了十多天,阿贵醒来的时候逐渐比以前多了,脸上也慢慢有了血色。这一剑总算没有伤及致命部位,只是削断两根肋骨,又大量出血,身体虚弱了不少,再多养些时日,应能保住一命。养伤的这些天里,沙家也派人来探望过好几回,送来些人参、灵芝等滋补品,石泰来都着人马上熬成汤,喂阿贵喝下去。
这一日阿贵悠悠转睡,气色比以前又好了不少,竟然动了动嘴唇,想要开口说话。石泰来知道他元气大伤,说话费力,忙把耳朵凑近。阿贵断断续续费了好大劲,石泰来终于听清了大概,原来他觉得这里不是久待之处,说是想念妻儿,想回老家养伤。石泰来也觉得待在这里浑身不舒服,但阿贵老家虽然离得不远,也总有一百多里路程,他怕阿贵经不住颠簸,因此宽慰阿贵,等伤势缓和些再说。
此后阿贵伤势康复倒是顺利,到入冬时,已经能下床缓步行走,皮肉创伤已经愈合,只是不好用力,呼吸牵动胸腔,还有些刺痛。阿贵伤势一缓和下来,石泰来便按照他的愿望,抓紧收拾行头,准备启程送他回老家。这一日天气晴好,石泰来给舅舅留下一封信,只说是心中烦闷,想出去走走,又向老宋辞了行,带着阿贵,缓缓上路了。
五日之后,两人到了铅山。阿贵在石家协助料理生意有些年,东家待他不薄,因此家境倒也不错。妻子刘氏性情温和,儿子四岁不到,长得憨厚可爱。石泰来向刘氏简要说明了情况,刘氏见少东家亲自护送回来,虽然心疼丈夫受伤,却也比东家那家破人亡的悲惨,不知好了多少。一家人从此团圆,又另有一番乐趣。
石泰来在阿贵家住了月余,见他伤势慢慢转好,想起自己心事未了,便要告辞离去。阿贵问起少爷今后打算,石泰来恨恨的说:“家门遭难,中间尚有一些不解之处,最想不明白的,就是刑部从家里搜出的那破阵图,到底从何而来。因此总要想个办法,把情况查清楚,也好还父母清白。”阿贵知道这是少爷心头之结,若不解开,必将难以释怀,因此也不挽留,自己这身伤,即便痊愈,怕也恢复不到当初,跟在旁边,未必帮得上忙。只好叮嘱他一人在外,要多加小心,若此事一了,还望少爷能传个音讯过来。末了又取了些银两,说是老爷交给他用着剩下的,要石泰来带在路上作为盘缠。
石泰来辞了阿贵一家,骑着马在道上信步慢行。他虽然心中念念不忘那破阵图之事,却也一时不知道从何处下手。这一日走到襄阳境内,又见官府在四处征兵,心中一动,暗想,爹娘让我习武应试,无非是想我将来拜个官职,吃上皇粮,在朝庭办事。既然这一条路走不通,我何不带艺从戎,现在军情紧急,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凭着这身本事,未必在行伍中混不出个出息来,等到累积军功,获个一官半职,也是有的。到那时再去查那破阵图的事,可比现在两眼一抹黑要容易些。心中打定主意,便即找到兵营,报名参军。朝庭连年用兵,这襄阳守卫正愁壮丁不足,见石泰来身强体健,自然大为欢喜,当即登记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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