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刺杀
转眼间皇宫修筑完成,衡州城比战火洗劫前更有了几份气势。吴三桂早已迫不及待,择良辰吉日,亲临衡州,在一干宗族将领和亲信的拥护下,登基称帝,封其妻张氏为皇后,立其孙吴世璠为储君,国号大周。
清廷和吴三桂本就势同水火,互遣刺客暗算行刺。吴三桂称帝后,康熙帝更是震怒,加紧用兵的同时,增派人手混入衡州城内,相机刺杀。吴三桂虽是沙场老将,身子骨硬朗,但毕竟年岁已高,很少出宫活动,加上最近城内用抓获了几起清廷细作,自然常怀戒备之心,龟缩皇宫不出。
皇宫修筑完成后,吴三桂又派骆文德在衡州城内修建工事,加固城防,因此石泰来混在工匠壮丁中,倒也相安无事。只是光阴易逝,岁月流转,不经意间衡州城已经迎来了夏天,天气渐渐热了起来,石泰来这才发觉,自己潜入衡州已有半年。这半年间,石泰来几经筹谋,却总难觅良机,蹉跎无功,不免有些烦躁。石泰来暗想,刺杀吴三桂,本就是孤注一掷,必须果敢勇决,再拖延下去,蔡大人那边迟迟收不到音讯,怕是都以为自己临阵退缩脱逃了,因此下定决心,要于近期内了结此事。
仲夏的衡州城闷热难耐,石泰来闻听吴三桂有睡前于殿外纳凉的习惯,暗想殿外开阔,便于接近,不能错过。这一日傍晚时分,下过一阵小雨,因此收工较早。入夜后,石泰来见天黑无月,星辰寥落,决定行动。石泰来怕碍事,出门后找了个无人处把柴刀、金簪、信笺等随身携带的紧要物件用油布包了埋在一棵老槐树下,见街上巡逻的兵士尚多,于是装作逛窑子的闲汉信步溜达。他本孤身一人,了无牵挂,却隐隐的觉得心中记挂着一些事,走到一个地方觉得有些熟悉,抬头看时,正是骆府。原来脚随心动,不由自主,自己心中记挂的,正是只有两面之缘的骆姑娘。
翻身进了骆府后,石泰来感觉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犹豫再三,想起此行凶险,即便侥幸得手,也不可能留在衡州,若不去向骆姑娘道个别,恐怕以后再无机会,终于还是抬手在她窗框上敲了三下。
骆珺梅把石泰来迎进房间,见他面色凝重,微感诧异,于是问到:“徐大哥今天看起来心事重重,可是还在想那金簪之事么?”石泰来沉默了一小会儿,抬头凝视骆珺梅,正色道:“在下此次前来,是特地向姑娘道别的。”骆珺梅听完,心里有些失落,悠悠地说到:“徐大哥一身本事,做这搬石扛木的苦活,委实是屈才了,外面更有广阔天地,大哥离开这里,未尝不是好事。”嘴上这么说着,心中却是十分不舍。
石泰来道:“骆姑娘冰雪聪明,当然可以猜到,我做这修城的壮丁,为的是掩饰身份。先前和姑娘说起,我来衡州为的是一桩事,此事一了,便要离开衡州了。”
骆珺梅接话道:“那么,徐大哥是把事情办完了,所以要走?”
石泰来回到:“今晚去办,办完就走。”
骆珺梅见他一脸庄重,知道此事重大,忍不住问到:“徐大哥本领出众,这事当不难办到吧?”
石泰来却回到:“以姑娘的身份,知道的越少越好。徐某虽与姑娘见面不多,却觉得颇为投缘,怕去了以后就没有机会与姑娘再见面了,因此过来先行道别。”
骆珺梅脸上现出一片绯红,低头道:“大哥如此看重,小女子有幸了。”又想了想石泰来说的后半句话,抬头急道:“徐大哥此去,莫不是要与人性命相博?大哥是明白人,切不可与人置气,争一时之强。”
石泰来见她语气之中甚是关切,心中颇为宽慰,只是想起以后不知能否再相见,又平添了一丝落寞,动情之下,往骆珺梅身前靠近一步,握住她的手,说到:“徐某期待今后还有机会能和骆姑娘叙话,不敢负气鲁莽,只是这件事对我来说意义重大,非去不可。”
骆珺梅本能地想抽出手,却感觉这双略显粗糙的手温暖而有力,又不愿抽出,于是由他握着,低声应到:“既然如此,你便要加倍小心些。大哥若来日还想找我叙话,小女子在这房里侯着便是,只愿不要让我久等。”
石泰来听她说出“不要让我久等”,虽寥寥几字,却满满的是期盼,叹道:“骆姑娘向来待我真诚,我却对姑娘多有隐瞒,不是刻意遮掩,只是时候未到。若来日能再相见,我便把我的好,我的坏,我的一切都告诉你,让你看到一个完完全全的我,不再有任何掩饰。老实说,这些话堵在心里,我也很不舒坦……”
骆珺梅截住他的话道:“徐大哥重任在即,不要被这些不相干的事扰了情绪。”又转了转眼珠,笑道:“不过你说的这句我可记住了,我正对你很好奇,到那一日有很多话要问你呢。”
望着眼前佳人,石泰来思绪翻涌,心中一会儿庆幸老天宠幸,让他能够结识这么一位投缘的姑娘,一会又恼怒造化弄人,让他和骆姑娘之间横亘着这么多阻碍,嘴上却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沉默片刻后,又忽然想起那埋在老槐树下的油布包,如果自己一旦失手被俘,那柴刀和簪子等重要物事就长埋于地下,总是不好,于是起身拉起骆珺梅的手说到:“骆姑娘,石某还有一事相托。今天我轻装简行,不便多带东西,就把有些物件用油布包了埋在帽儿胡同的那颗老槐树下。今晚衡州城中会闹出些动静来,如果以后你再也听不到我音讯的话,可否等势态平息后,择一无人时机,把那包裹取出,替我保管着?”骆珺梅知道他这一托中,包含了对自己的无限信任,忙点头应下。石泰来放下心来,攥着骆珺梅的手用力握了一握,终于松开,话别离去。
出了骆府,天色已然不早,石泰来绕了个弯,确认身后无人跟随后,奔皇宫而去。他先前在皇宫内干活时刻意留心,对皇宫布局了然于胸,进宫后施展出伐檀心法的上乘内功,腾跃闪传,避开卫士,来到吴三桂的寝殿处。远远的果然见殿前的小高台上,灯火通明,正中摆着一条长案几,上面放着水果点心,案几旁有两把贴金的椅子,椅子上端坐着两人,一人身着黄色纱罗龙袍,头戴金冠,另一人身着织金红罗长裙,头戴龙凤珠翠冠,必是吴三桂和张皇后无疑。两人旁边陪同着几位内官和宫女,台下围了一圈带刀侍卫。石泰来躲在暗处观察了一阵,心中盘算,若要硬闯,绝无胜算,只可用巧。最紧要的,是趁众侍卫不注意,到得台上,方有可能伤到吴三桂,至于如何脱身,只能相机行事了。
毕竟是皇宫内院,防卫森严,石泰来一时也没有想到管用的办法,眼看天色越来越晚,不由得焦急起来。这时,石泰来看见远处过来两名太监,手里托着果盘,估摸着是给台上送水果点心的,脑子里闪出一个点子,虽然自己也觉得并不高明,但机会稍纵即逝,仍然决定冒险一试。他提一口气,几个起落到了两名太监身旁,突然窜出,伸出双手紧紧扼住两人的喉咙。这两人是宫内寻常的御膳房太监,毫无防备,突然间就感觉咽喉被一只铁爪紧紧捏住,呼吸困难,想要呼救,更是发不出声。两人手上一松,端着的果盘就要掉到地上,石泰来早有预料,但见果盘即将落地之一瞬,他伸出脚用脚尖先后一拔,竟然眨眼间把两个盘子用脚面托住,稳稳地放在了地上。这一手漂亮的功夫一亮出,两名太监知道遇上了高人,更是吓的大气都不敢出。石泰来把二人拖到暗处,见左手抓住的这位身材与自己相差不大,手上稍一使劲,那太监一口气顺不上来,眼前一黑,立马晕了过去。石泰来把他放在一边,冲另一太监低声喝到:“大爷有几句话要问吴三桂,想劳你的驾带个路,识相的,就乖乖听话,不要发出半点声音。听明白了,就点个头,不然,我就送你去和那位老哥做个伴。”这太监见晕倒的太监瘫软在旁,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心想保命要紧,赶紧点了点头。石泰来又冲地下那两个果盘努了努嘴,问到:“这两个盘子,是送给吴三桂的么?”见太监又点了点头,石泰来伸手解下他腰带把他捆住,又从太监身上摸出一块布把他嘴堵上,道:“我要借那位老哥的行头一用,你且稍等片刻。”说罢,迅速脱下那晕死太监的衣服穿上,并把帽子戴好。收拾完毕后,石泰来故意在那绑着的太监面前抽出身上携带的短剑,剑尖朝外拢在袖子里,在他心口比了一比说道:“我给你松开后,你若是有任何不妥的举动,坏了我的计划,这把剑就马上回送你归西。”那太监不敢搭话,连忙点头。石泰来把他松开后,命他端着果盘在前,自己端着盘子跟在后面,两人向那台子走去。
不一会儿,两人走到台下,侍卫认得前头的太监,知道是过来给皇上送吃的,不敢阻拦,于是两人拾步上了台阶。也是石泰来临时起意,未经仔细筹谋,因此考虑不周。那太监年纪不算小,多少有些见识,先前被石泰来突然制住,一时慌了神,走到台阶上时,头脑稍微清醒了些,暗想,若自己真把刺客带到了皇上面前,以万岁爷的脾气秉性,即便未因此受有损伤,也非把自己活剐了不可,连带着自己的家人,怕是一个也活不了。更何况这少年武艺高强,万一真伤着了皇上,自己更是不知道是怎样个死法。想到这里,这太监脑子里冒出一个主意,在迈步上台阶时,故意装作被绊了一下,脚下立足不稳,向前扑倒,手上的果盘也脱手了。
这一下事发突然,石泰来不及做出反应,果盘已然摔在了地上,静夜中这清脆的一声响把台上台下的人都吓了一跳,侍卫们迅速的靠了过来。石泰来一看,按照原先设想的接近吴三桂已是不可能,若是等侍卫们靠近了,行刺更是难上加难,于是决定先行出手,占得先机。他趁众侍卫尚未识破自己身份,没有对自己形成包围之势,突然将手中的盘子向台上掷出。这一下石泰来使出了十足的劲道,那盘子挂着呼呼风声,直奔吴三桂面门。吴三桂此时已年老体衰,反应迟缓,这盘子要是迎头砸到,当场就要毙命。眼见得盘子离吴三桂鼻尖只有一尺的距离,突然从他侧边伸出一把拂尘,卷住盘子反手一抖,那盘子竟掉头向石泰来飞来。石泰来掷出盘子后,怕这一击不成功,顺势往台上冲,刚迈出去两步,忽然感觉有东西迎面飞来,急忙往旁边一闪,那盘子贴着石泰来的身子掠过,砸到台阶边的扶栏上,但见石屑飞溅,碗口粗的白玉栏杆竟然被拦腰砸断。石泰来心中一惊,跃到台上定睛细看,只见吴三桂的椅子边上站着一人,做内官打扮,手执拂尘,半闭半启的双目之中精光外泄,显然是内家好手。原来最近衡州城不太平,吴三桂早有防备,令武学高手扮成内官模样,无论到哪,都一旁相伴。
石泰来知道大敌当前,不敢有丝毫懈怠,忙从袖中抽出短剑。石泰来的短剑一出,本来尚有些不明所以的侍卫,这一下终于回过神来,知道来人是名刺客。宫里进了刺客且闯到皇上面前,侍卫们已是天大的失职,为今之计,只有奋力擒住刺客,将功赎罪,于是众侍卫争先恐后,呼啦啦往台上涌。石泰来听身后脚步声嘈杂,知道自己只有两三次出手的机会,于是当机立断,一跃而起,挺剑刺向坐在椅子上目瞪口呆的吴三桂。边上那内官鼻子里“哼”了一声,挡在吴三桂身前,拂尘在胸前一摆,封住石泰来的剑势。石泰来估摸此人功力未必在自己之下,因此,出招毫无保留,剑一递出,刷、刷、刷左中右路连刺三剑,分别刺向那内官和吴三桂夫妇二人,想要以快制慢,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这三剑是风扬剑法中的精妙招式,迅捷无伦,端的是凌厉异常,第一剑削那内官手腕,逼他回护,不等招式用老,石泰来剑尖一抖,第二剑抹向吴三桂胸口,那内官抖开拂尘,扫向石泰来手腕,两件兵刃尚未接触,石泰来剑锋一兜,直指张皇后眉心。那内官看这三剑,心里暗暗一惊,想不到这刺客看起来年纪不大,出手却这般威猛,忙调转拂尘,用尾部架住剑刃,堪堪接住这一招。这拂尘手柄是用精铁铸成,与短剑相交,发出“叮”的一声响,看似二人出招轻盈,实则都用上了十成功力,声响在皇宫内回荡不绝。
这做内官打扮之人在依附吴三桂前,就已是云贵一带的成名豪侠,若论武学修为,还在石泰来之上,只是吴三桂夫妇二人均已是风烛残年,毫无防卫能力,对他多有掣肘,因此这三剑,石泰来还略占上风。石泰来不等那内官回过神来,提剑再刺。这一次在发招前,石泰来心想,刚才那三剑,自己已经用上了十成功力,却仍然被这内官一一化解了,看来只能剑走偏锋,兵行险招,方有胜算。想到这里,他握紧手上的剑,直取张皇后心口。那内官见这一剑势大力沉,无法收手,必然不是虚招,拂尘一摆,要去荡开这一剑,不曾想就在他拂尘将要和剑碰上时,石泰来突然左掌伸出,拍向吴三桂胸口,而右手的剑,依然速度丝毫不减。那内官一急,顾不上石泰来右手的剑,把拂尘往回一抽,他看架开石泰来的左掌已经来不及了,于是用拂尘径点石泰来胸口,想的是石泰来必然要用左掌接这一招。哪知石泰来决定奋力一搏,并不收掌,提一口真气护住胸口要穴,仍然是掌剑齐出。
众人听到台子上先是响起了张皇后的一声惨叫,紧接着“砰、砰”两声,掌和拂尘也都打中了吴三桂和石泰来,只是拂尘先到,石泰来中招不轻,真气涣散,因此打到吴三桂身上的掌力已经大大折损,这一掌并没有要了他的性命。石泰来被拂尘打中后,着地一滚,蹿到台下的一群太监中,同时大喊一声:“二哥六弟,你们快快现身。”闻听此言,众侍卫以为还有刺客埋伏在旁,连忙提剑把吴三桂护在当中,不敢穷追,石泰来则趁乱混在四散奔逃的太监中,往宫外逃去。
越出皇宫,石泰来感觉胸腔中气息翻涌,热血直往喉咙里冲,忙提一口真气压住,才不至于当场吐出血来,脚下更不敢停留,直奔那老槐树,想要取了油布包,再从西城门处潜出城去。石泰来早已勘察仔细,四方城门中,因西城门在吴军攻取衡州一战时被吴三桂手下大将吴应麒用大炮轰出豁口,城墙坍塌破损最为严重,目前尚未完全修复,以自己功力从这豁口越过,或可一试。且在靠近西城门处有一座废弃庭院,一旦有事耽搁不能即刻出城,可作为临时落脚处。他奔至离那槐树还有十多丈远时,却远远的发现树下站着一人,正在弯腰掘地。石泰来吃了一惊,心想难道自己做事不周,先前埋这油布包时被人盯上了不成。他放慢脚步一看,见树下这人长发披肩,身姿曼妙,仪态举止似曾相识,再定睛细看,赫然便是骆珺梅。
骆珺梅听到身后有人,回头看时,石泰来已经奔到了跟前。她见石泰来跑得如此急切,甚至说得上有些狼狈,有些诧异,忙停下手中镢头,正待询问,石泰来把她手中镢头接过,边挖边问到:“骆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骆珺梅嘴微微一噘,说到:“我来这里,还不是你先前说的,要我帮你保管这东西么。”
石泰来说到:“不是和你说了,要过些时日,等风波过了,衡州城平静下来,再过来取么。”
骆珺梅低声说到:“我看你说得如此庄重,知道埋在这里的必定是些对你而言非常要紧的东西,还是早点取到手放心些。”
骆珺梅虽是轻言细语,石泰来听在耳中,心底升起一股暖流,自然不忍再责备她。这时,油布包也被挖到,石泰来把包拾起放入怀中,正要劝骆珺梅早点回府,却听见远远的有人飞奔而至,知道是有人追来。石泰来心想,骆珺梅一个弱女子,自然是万难逃开追捕,而此时一旦被发现与自己接头,无疑会被认定为刺客同党,有口莫辩,必遭大难。情急之下,石泰来一把提起骆珺梅放在肩上,发足飞奔。刚一起步,就听身后有东西呼啸而至,料是有高人发射暗器,急忙闪身躲避。
这发射暗器的不是别人,正是吴三桂身边的那贴身内官。这内官名叫司马城,追随吴三桂后颇受器重,常侍左右,护卫主上从无差池,今日这皇宫一战,竟然让一个年轻后生在他眼皮底下伤了主子,觉得脸上无光,心中万分恼火。石泰来逃出皇宫后,司马城怕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不敢马上去追,调集人手加强皇宫守卫后,才亲自带人追了过来。司马城武功虽好,但不以轻功见长,他见这人虽然身上背负一人,脚下仍然迅捷无伦,身法之快不在己下,知道不易赶上,于是忙从身后摸出两支钢镖,一镖瞄准石泰来下盘,另一镖瞄准石泰来肩上扛着的骆珺梅,扬手发了出去。司马城是黔境苗人,苗人善使暗器,司马城在钢镖上更是下了多年苦功,出手如电,那两支镖挂着风声,直奔石泰来而去。等到石泰来察觉到时,已然有些迟了,他急忙往侧前方一跃,哪知刚发力一蹬,胸口中招处传来一阵剧痛,使不出全力,堪堪避过射向自己的那枚钢镖,另一镖却贴着骆珺梅胳臂掠过,登时划出一道口子。骆珺梅吃痛,发出“哎呦”一声惊叫,惊吓中晕了过去。石泰来一听,暗道大事不好,肩上的骆珺梅可能中了暗器,脚下更不敢有丝毫耽搁,全力飞奔,足足绕了大半个衡州城,才终于甩掉追踪。他边跑边想,现在自己背负了一个人,从西城门豁口是跃不出去了,而且闹出这么大动静,四方城门一定得到消息,加强了守卫,于是径直来到城西那座荒废的庭院。
这荒园本是满清一名驻守衡州副将的私宅,建于城西一隅,虽规模不大,却也亭台巧布,回廊环抱,设计别致,只是荒废已久,庭院内满是枯枝败叶,路面上长满青苔,一副破败景象。那副将是满洲汉军正白旗的一名悍将,两年前,吴应麒攻打衡州时,他率清兵死守西门,作战骁勇,残忍凶狠,凡有俘获,当即斩杀,将首级悬于城门示众,让人切齿痛恨。这副将击退了叛军多次进攻,让吴应麒吃了不少苦头,吴应麒一怒之下调集十二门红衣大炮,猛轰半个时辰,终于轰塌城墙,攻入城中。城破后,这副将负伤被俘,吴应麒为安抚军心,勒令他向惨死其手的吴军将士磕头谢罪慰告亡灵。这副将性情刚烈,非但不从,还破口大骂,贼子逆臣之言不绝于耳。吴应麒大怒,将这副将带到他家宅子,以他妻儿性命相要挟,迫其就范。哪知他毫无惧色,血脉偾张,越骂越有劲。吴应麒下令杀一人,他骂声就高了一分,等到他家七口人全杀完时,这副将已经连带着把吴三桂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自然也是被当场腰斩。事后吴应麒查知这副将还有两个儿子,当日却不见了踪影,原来这副将如此慷慨赴死,是早已安排好后事,留有香火。吴应麒心中纳闷,这衡州城破之前早已被团团围住,城中之人有如身处瓮中,逃无可逃。为斩草除根,他又下令全城围捕,仍然没寻着,只好作罢。这宅子也因八人死状惨烈,阴气太重,一时无人愿意居住,就荒废了下来。
石泰来悄悄摸进这宅子时,已近子时,在里间找到一张床,草草收拾一下,将骆珺梅放在床上,忙察看她手上的伤势。万幸这支镖只是贴着骆珺梅的右臂浅浅划过,留下一道不深的口子,石泰来忙从身上撕下布条帮她包扎,又用手在她穴道上揉了几把,骆珺梅身子一动,悠悠转醒。石泰来扶她坐起,示意不要发出声响,又到门口去听了听动静,发觉无人追来,才松了口气,回到房内。这时,骆珺梅已经缓过神来,发觉这房内蛛网遍结,四处尘封,不知身在何处,见石泰来进房间,急忙问到:“徐大哥,我可有些糊涂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石泰来正不知从何说起,听她叫自己“徐大哥”,于是接话道:“你叫我徐大哥,那我就从徐书棠这个名字说起吧。在下原名叫石泰来,饶州人氏,家父生前尤爱读书,而母亲最爱海棠,因此在来衡州前,我给自己取了徐书棠这个名字,告诉自己不要忘了身上的使命。先前我曾与你说起,我来衡州是有一件要事要办,这件事不是别的,就是刺杀吴三桂。”
骆珺梅闻言,这一惊自然是非同小可,她虽然早先内心隐隐感觉石泰来口中所谓要事,是一件很难办的要紧事,因此秘不示人,但没想到他竟敢刺杀吴三桂,手上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又听石泰来说到:“石某鲁莽,筹谋不周,以致将姑娘卷入其中,怕是要给你惹下大大的麻烦。”
骆珺梅听到这里,才终于明白石泰来为何要强行把自己带到这里。说也奇怪,她虽然知道此时自己和石泰来呆在一起,必然会被认定为密谋弑君犯上的同党,当真是凶险万分,却觉得只要有这男子在身边,就并不感到十分害怕,尽管她才刚刚知道这男子的真实姓名。骆珺梅虽然生长于云南,父亲也在吴三桂帐下做事,但她也并不太喜欢吴周一党的行径,对石泰来刺杀吴三桂的行为,只是震惊罢了,说不上十分反对。又听石泰来描述起自己武科失利、家破从军、潜伏衡州的来历,更加觉得这男子孝勇可敬,竟而宽慰道:“石大哥,你一身本事,又有这份坚卓的毅力和决心,定能得偿所愿,为父母找回公道。”石泰来见她没有丝毫责备自己连累到她的意思,反而宽慰自己,心中十分感动,握紧骆珺梅的手说到:“骆姑娘,此事因我而起,石某一定竭尽所能,将你平安的送回父母身边,只是眼下我有伤在身,不便行事。明日天亮后,吴三桂一定派人大举搜城,为今之计,只有先逃出城去找个地方养好伤,再想办法。”
想起父母,骆珺梅自然担心,自己突然失踪,二老必定焦急万分,但眼下没有好的办法,一时沉默不语。此时虽已夜深,但如此紧要关头,两人自然毫无睡意,只好相对静坐。又过了少许时间,忽听院外一阵马蹄急响打破了夜间的沉寂,紧接着是嘈杂的脚步声,石泰来放心不下,嘱咐骆珺梅不要离开屋子后,出门潜到暗处察看。只见院外一队队军马飞驰而过,想来城中正在加紧调配人手,严密布控缉拿刺客,所幸从兵马调动的情况来看,城中官军尚未发现石泰来二人藏匿的地点,看来天亮前在这荒园里暂时还是安全的。不过只要没抓到刺客,吴三桂势必马上会发动大规模搜城,藏身于此,也只能是一时权宜之计,想到这里,石泰来心中暗暗着急,却又毫无办法。
返回房内,石泰来向骆珺梅简略描述了外面的状况,嘴上宽慰她道这园子荒废已久,一时还是安全的,实则也是心灼如焚。看这架势,过不多时,满城都将是吴三桂的兵马,莫说出城,怕是出门就要被发现。石泰来心里七上八下,在屋里来回渡步,额头渗出细汗来,心想,既然一时出不了城,只有在这园子里先躲一躲,再作计较。想到这里,石泰来稍一定神,认真打量起这间房子来。日前石泰来得知有这座荒园时,曾进来勘察,知道这园子有前后三排房子,前排是会客厅,以及供客人留宿的几间房房,中间是主家住的厢房,后排房间较小,想来是供仆人杂役居住的地方。此时石泰来二人所处的这间房子,正是处于中间这排,虽然荒置多年,房内物件多已破旧不堪,但从干练而又不失阔气的陈设中,依稀可见那满洲副将当年的英武豪烈。只见房间正中是一张嵌玉虎纹桌,桌边几张红木靠背椅歪倒在地上,东首是一张敦实的桦木书桌,桌上散落着文房用具,书桌边有一个大橱柜,里面的东西也被翻的七零八落。西首是骆珺梅正坐着的那张雕花罗汉床,床体以金丝楠木打造,扶栏上雕的是一幅白鹤展翅图。床边的墙上镶着一幅青面獠牙的螭虎兽首,那螭虎通体以青石雕成,独独那两颗伸出的獠牙是用精铁铸成的,獠牙向上微微翘起,正好可用作悬挂佩剑等防身武器,嵌于两唇之间,更显得那螭虎神态庄严,威风凛凛地注视着整个房间。石泰来见屋里陈设不多,且多有破损,实无藏身之所,又去其他房间看了看,到园子里转了几圈,仍未找到有甚隐蔽的处所可供避难,不免暗暗心急。这时,又听园外巷中有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其中还伴随着吆喝叫门声。石泰来心中一惊,原来吴三桂等不得天亮,一旦兵马部署到位,立即传令开始搜城,挨家挨户翻箱倒柜,自然不免误抓了很多疑是刺客的汉子,一时间城中呼喊哀号之声四面传来。
石泰来知道,此次搜城,吴三桂部下必然是三军用命,异常严密,这园子里实在是无处可藏,只好咬牙,准备力拼。石泰来心道,今日自己有伤,倘若吴军搜查到这里,敌方人多势众,自保尚且不易,更难于护骆珺梅周全,于是返回屋内,打开怀中油布包,取出柴刀交给骆珺梅,心里想的是一旦自己战败,那骆姑娘可用这刀自行了断,免得被擒受辱。骆珺梅冰雪聪明,听到园外呼斥啼哭之声,又见石泰来递来柴刀时目光闪躲不敢直视,心里已然会意,知道在劫难逃,默默接过柴刀握在手中。石泰来把那柴刀交于她后,手上已无防身兵刃,不愿束手待毙,屋里屋外又找了一遍,但这园子早在几年前那满洲副将全家被屠之日被查抄了一遍,哪里还寻得着什么武器,而今又是战乱之时,就连后厨的菜刀都被搜罗了去打成兵刃。石泰来怅惘之际,抬头看见那床边墙上的螭虎兽首,见那兽首獠牙是用精铁铸成,嵌入墙内不知几许,或可一用,虽然不称手,但总比赤手空拳要好。石泰来迈步上前,握住那精铁獠牙往外用力一拔,哪知獠牙似乎嵌入墙内挺深,几乎纹丝不动。石泰来心里一急,调动内息,施展出伐檀心法,气沉丹田,力聚虎口,低喝一声,使劲往外一拽,终于感觉那獠牙被往外拔出寸许,正待运力再拔,忽听骆珺梅坐的那床下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石泰来连忙一把把骆珺梅从床上抱起,扶她站好后,俯身观察。只见吱嘎响了一阵后,床下地板竟然开始活动,左右往外分开,现出一条宽二尺许的缝来。石泰来大为惊诧,掏出火折子点亮凑近一看,见那缝隙下面,赫然是一个密道。原来当年那满洲副将驻守衡州时,知道吴三桂起兵作乱蓄谋已久,倾巢而出,衡州未必抵挡得住,自己是朝廷命官,为国捐躯在所不惜,只是膝下那两个未成年的小儿,心里终究放不下,于是命人寻来巧匠,设计了这么一条密道,以备不时之需。当年衡州城破之日,他那两个儿子,就是从这密道潜出城的,密道的触发机关,正是墙上的螭虎之牙,所谓“虎口脱困”也。那满洲副将膂力过人,为防止他人私自使用这密道逃脱,嘱咐匠人把那机关设计得异常沉重,非有过人的力气,不能将那虎牙拔起,因此当年吴应麒派人到这副将家查抄时,并未发现端倪。石泰来修习上乘心法已有数年,将伐檀心法中运气使劲的法门使将出来,手上力道更胜当年那满洲副将,因此触发了机关,打开了密道。
石泰来大喜,本以为插翅难逃,万念俱灰,不曾想峰回路转,命不当绝,忙深吸一口气屏住,从骆珺梅手上拿回柴刀,跳入密道查看。石泰来沿密道走了几十步,但见这密道虽然逼仄狭小,但逶迤婉转,一路通往西面,俨然是条出城的暗道。石泰来知道时间紧迫,刻不容缓,查知密道除尘封已久有些瘴气外,并无其他危险,忙折返回房间,嘱咐骆珺梅找些木条破布等扎作火把,用瓦罐装了清水放入密道,自己则折了跟枝条,把两人屋里屋外的足印等痕迹一一拂去。两人好一阵忙乎,堪堪收拾停当,就听园子门被人一脚踹开,紧跟着呼呼啦啦一小队人马涌了进来。两人忙从床下进入密道,石泰来从密道内启动机关,床下的两块巨石往里一合,虎牙缩回,房间又恢复了原样。
石、骆二人用湿布捂住口鼻,点亮火把携手前行。一路无话,走了有约莫半个时辰,终于见前方透出亮光,似是快要到出口。回想起这一个晚上的跌宕起伏,石泰来忧喜参半,忧的是刺杀吴三桂的计划没有完全取得成功,而又使骆姑娘受累;喜的是最终救得心上人,绝境逢生,虎口脱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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