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

女人每天对着镜子，审视自己的眼睛，是不好看啊！眼角下挂，单眼皮，越发把眼睛挤得小而无神。

孩子七岁那年，她男人就是这么说的。

也是那年开始，男人做生意一直不顺，家底垫进去了，也不见一点回报。家里出了不少主意，尝试着各种不同的工作。可生活就好像陷入了怪圈。几年下来，入不敷出，亏空了。最后男人被叔叔带出海捕鱼了。一出去少则半个月。海上的男人瘦的厉害，也黑的厉害。渐渐地，他待在外面时间越来越长，总是被船上的大小事务牵绊。村里出海的男人都回来，他经常留在离家几百里外的海鲜集散地新江门，说是收拾零碎事儿。女人知道，男人不想回家，女人也不想回家，怕碰见催债的人。

那天，女人说，娃儿班级要举行晚会，每个孩子都是一家人去。女人低下了头，不敢正视男人。女人已经好多年不敢正视男人说话了。她时常看见男人的眼里会发绿光的，她害怕。男人哦了几声，直接躺床上睡下了。

男人这次出去，女人总是坐不住，感觉胸口发闷，喘不上气。女人端详镜子，发现自己不但眼角往下挂，嘴角也往下挂。有一次，女人鼓足了勇气走进了美容院。当她再一次拿起镜子的时候，她简直吼出来了:"这，这不是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哪儿去了?"女人几次到美容院哭闹。所有的人都劝她，双眼皮割后就是这样的！女人不信，每天捧着镜子，可是无论如何她在镜子中找不到自己了。女人开始失眠，念念叨叨:"我会认不出他，他也认不出我的。"起初她的姑子姐妹还会劝导几句，后来大家也说累了。

男人回来了，参加了孩子的毕业晚会，没住上一天就出去了。女人没参加晚会。

女人长期失眠，精神开始恍惚，黑眼圈日益浓重，三十几岁的女人一下子苍老了十来岁。她遇到姑子说，她姑，我会活不过今年，真的活不过，你一定要帮我把孩子养大。她反复地跟别人说着这话，面带笑意。直到女人对她妈说，好几次，我都上那18层的高楼了，想跳下去的，可是那样子肯定很难看。她母亲开始惊恐，将她送进精神病院，女人捶打玻璃，泪流满面，妈，带我回去，我真的没事，只是觉得胸口闷，只是想找人说话。母亲一直掉眼泪，抓了药，将她带回自己家。

村里人都说，女人夫家风水不好，几十年前早夭的孩子都葬在他家后面那田地里。女人的母亲拼命在庙堂里找到法师为她做法事，驱除大家口中的"脏"物。念了几天的经，似乎见效了，女人果真安静下来了，晚上不用吃药也能睡了。

男人没回来。

女人变得很恬静，总会看着你说话，听你说话，眼珠可以长时间盯着你不动。笑容重新爬上脸颊，只爬上脸颊，因为女人无意间将脸上肉一抬，眼角居然往上挤了，别人看起来，好似笑容爬上了她的脸颊。为此，她母亲每天去庙里上香还礼。

姑子把女人的儿子带回来了。

"妈，你的眼睛很漂亮。"儿子摸着她的脸，眼泪一下子从女人的眼里往下流，湿了满面，"妈不在，你一定要听姑姑话……"女人还想说什么，却闭上了嘴，一味抚摸着孩子流眼泪。

女人也经常出去走走，花半小时就能走到离家不远江边的大桥上，眺望东海。浑浊的江不断往前延伸，眼睛看得到的天际边就是海了。女人结婚后的第一张照片是跟男人在这儿拍得。女人说，要跟大海合影。男人说，笨，这是江。女人说这是她的海。那个时候，女人看着男人说话，女人没看到男人眼里的绿光。男人在女人的眼里读到的是盈盈的笑意。

桥上很美，时不时有情侣驱车而至在这儿留影。

男人始终没回来，女人再也没提过他。

那天，晚霞跌落，天边染红了，女人站得比往常都久，风拂过，女人像跌在画里的雕像。而后，女人的身影消失在江面，融进了这幅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