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骟匠是给牲畜结扎的手艺人。我不是骟匠。但他们都这样叫我,尤其是我那絮絮叨叨的母亲,把我叫得像个真的似的了。
其实,在我们村里真正的骟匠另有其人。他与我父亲同辈,加上我们又是同一个王姓,我叫他二爸。我叫他的时候,心里自然就有一种格外的亲近感。
那时,我们住在同一个四合院里。追溯到三四辈人以前,我们还是同宗同族的一家人呢,都享受着一个大家族分家后应得的财产。只是由于一直都很贫穷,我们这些早就分了家各顾各的后裔们,在很多年过去了,还能不可思议地挤住在一起。也许有人是动过搬出去单家独户居住的念头,只是碍于生不逢时迟迟没有动手吧;也许有人根本就没想过要让一个有着血统的大家族过早地分崩离析,觉得只有相慰在一起,才是对祖先最大的孝顺吧!总之,我们的父辈们都顽强地守着四合院那份基业,不愿意成为第一个拆迁的第一人。大家都相安无事地在同一个屋檐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生活着。
居住的情况是拥挤的,也是很尴尬的。在自己的那片立锥之地上,几乎没什么秘密可言,谁家来了客人。谁家吵了架,大到生老病死的大事,小到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被“邻居”们知道得一清二楚。就连谁家炒个菜,做什么好东西吃,那到不了口的油香味,都会飘散出来,把个“隔壁”的人逗得心痒痒的。
我们那并不怎么壮观的四合院里住着三户人家。据说,我们家与同处一个院子的二爸他们的血缘关系要稍淡些,倒是二爸他们与住在院角的既没妻子又没儿女、作为五保户的颜爷爷“家”要近些。在先天就有着亲兄弟的血缘关系面前,他们俩家反倒还很陌生。
颜爷爷常常端着一只缺碗,坐在自家的门槛上指桑骂槐地数落着弟弟家的不是。连小小的我都能听出几分指向,奇怪的是“哥哥”们家的那些人,一个也不理他,由着他骂。他也的确是在骂够了、骂累了以后才熄声的。
也许是与他血缘关系稍淡些的缘故吧,颜爷爷对我们家可能就寄托多少亲情,他从没骂过我们家,对我们家显出客客气气的样子。
这其中的渊源,我长大了些才略知一二。被颜爷爷骂的二爸们家,是四人四姓的存在。
颜爷爷的弟弟自从朝鲜战场回来以后,就得了严重的肺病,好像是胃穿孔,手术后没几年就死了。活着的时候,他妻子怕他传染,极度嫌弃他。他们之间也是没儿没女,作为“抱子”,二爸在来之前,他的父母让他学了一门谋生的手艺,只说将来能在“广阔天地”里生存下来的,有条件尽自己对父母的那份孝顺之道。是“好条件”的诱惑,才使他来到了二爷家。后来他又以这层关系,聚了自己的媳妇,圆了四口之家的美梦。二爷根本来不及看一眼自己也延了“后”的孙子,就入土为安了。
二爸从小于自己家里学的那门手艺叫兽医。在村人眼里,他就是个“骟匠”,除了可以医治家里那些“头口”的病外,要骟它们时,也还都要找他。
二
我之所以也被叫作“骟匠”,那全是大人们对我的揶揄所至。在我还没读书之前,以及读了小学以后,都是如此的。我先天就爱好收藏些“怪物”,我的那两个鼓鼓的裤包,还有那个小木箱里,都装着我收捡的很多杂七杂八的“怪物”。没有玩具,也没人跟我玩,我觉得它们就是我很好的玩物,让我从中找到了其乐无穷的兴趣。
在这些“怪物”中,有铁钉、刀片、螺丝螺帽、石头……当然还有其他一些希奇古怪的东西。至于还有些什么,我已记不大清楚了。这些家伙们,常常把我的裤包戳烂,又没钱补,小件只好不揣了,尽揣大件。但如果都放进了我那聚宝盆似的小木箱里,就让我顿时有了眼花缭乱的沾沾自喜。我能长时间有效地占据它们,其自豪感就油然而生了。
“骟匠”这称号就由此得名。父母甚至私下议论我说,他如果书读不进去,不如早点去跟他二爸学门骟猪骟牛的手艺来得实用,你看他收藏的那些玩意儿,说不定他还喜欢干这门呢……
我对他们议论的这些话,倒是没怎么在意,主要是那时的年龄,还不需要我过早地去考虑这些问题。有意无意间,经常看到二爸在拂晓时分、黄昏时分,以及人们吃饭的当儿,挂个木头箱箱就外出了,觉得他自由万分,被人请去也有无尚的荣光。在一些暑假、寒假的假期里,我们都在挣工分的田间地头,就有些熟人或者生人把二爸叫走了。那些来叫他的人,露出了毕恭毕敬的样子,一看二爸就是个受人尊敬的人。队长小组长们见他丟下工分不挣,即刻就跟着人家走了,也不行拦阻之实,说明他还是个别人拿他没办法的人。从而,让我深深地明白了他这“工作”的重要性。
至于那工作的垄断性,是我在亲身经历了一件事情之后才得出来的,也才一下子明白了父母私底下议论的那些话,所包含的苦心孤诣。有年暑假天,我们家喂的一头年猪大概是不想活了,不吃不喝,躺在那里精神还不好。我们磨的豆浆水喂它,它连闻也不闻一下。母亲由此断定它是生大病了,急得没法。而这时的二爸因为阑尾炎,早住进了医院。我跑到四五公里远的地方,翻山越岭、爬坡下坎去请那个“老先生”。他正在忙着挖自留地,并没在意我是站在一旁焦急地等他的。我出发之前,母亲就说一定要快,不然今年可能就没年猪杀了……见我脸上露出不快的神情,那“老先生”反倒教训我说,好先生不在忙上……最后,硬是等着他把那块地挖完了,还把牛粪施到地里去了才肯走,我朝家走的时候,天快黑了。也就是说,我在他那儿等的大约有一二个小时。
路上,他要我把他那看病的药箱背上。很沉,我只有在心里叫苦,又一点也不敢耽搁。
在翻过一个山梁后,我身上的汗水就有些不听使唤地出来了。
你这箱子里装的有骟猪的刀吗?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驱使我问他这样的问题,也许是我们一路上什么也不说,带着尴尬行路更觉累吧!
他一直走在我前面。他顿脚的举动我看到了,但他还是没能明显地停下来。你问这个干啥?
没啥,随便问问。走了几步,我才对他补充了一句,他们叫我骟将,可我没有刀……
他笑了。当然有了,随时带着的。当快要到我们家的时候,他又突然冒出了一句,哪个兽医不会骟呢?对兽医来说,动刀改变动物的生理结构,只是很小的一方面。大的有牛猪要骟,小的有猫狗鸡要骟。
我不知他把这些话说得如此详细是什么意思,正在思考这问题的时候,家就到了。我让他先进屋。
母亲悲恸欲绝的哭声,也催生了我的眼泪。猪死了。
三
见识二爸“骟”的功夫是在我们家。自从年猪死了后,母亲就下决心从邻居那儿买回了一头成熟的母猪,十二三个猪崽要二爸帮骟一下。这样观战的机会,当然少不了我在场。
一个晴朗的下午,二爸先把母猪与猪崽分离,那个母亲见有人在动它的儿女,急得嗷嗷直叫。不管怎么说,有经验的二爸还是很快就达到了目的。按他的说法,猪崽的叫声会刺激母猪发怒,怒则伤人。
他把快满月的猪崽,一个一个地往外赶。赶着赶着就猛的抓起它们的后腿,左脚踩它的头,右脚踩它的双腿,在它的腹部处下刀,动作之快,让我颇有些害怕。尽管小猪们在使劲地叫,但很可能在谁都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它们身上就少了一件东西,阉割完成了。
狗等在旁边看热闹。在他打扫战场时,狗把地上的睾丸与卵巢全叼走了,当即就饱餐了一顿。
我看得津津有味,原来这就是骟将所要做的事吗?
我拿毛巾给他擦额头上的汗水,他接过毛巾顺势问我,想学吗?
我未置可否地笑笑。难道父母私下议论的那些话,他都听到了?还是父母已经向他求过情了呢!
干我们这一行辛苦,还要有责任心,不然就没人请你了……他问问我,似乎在提醒我,又把下面的话,有意说给我听。想学,我就教你,只要用心学,不难……
我还是笑笑,我主要考虑的是这活儿太累也太脏了,如果我还有其他选择的话,肯定不会涉及这行。但想起我们家死去的那头年猪,要是当时我是个兽医,或者那个“老先生”当时动作快一点,或许它还有救,不至于像那年直到过年了,我们都没猪杀。
不管我准备好了没有,也不管我下没下定决心要学会这门技术,他有几次出门都带上了我。不论是给猪牛们看病、抓药打针,还是在给猪牛们做阉割手术时,都要我做他的帮我。按他的说法是,先感受感受,将来要不要从事这项职业,懂点这方面的知识总不是什么坏事。
我呢,脑子里就没他这前瞻性的想法。不管是迫于情面也罢,还是出于礼貌也罢,我都跟随他到了现场。
克服了辈分和年龄的差距后,我们在去别人家行医的路上,也有了些随心所欲的交流,比如下面这样的话,就是在各种不同的路上进行的。他也没有把我当很小的孩子看,有啥说啥,毫无顾忌所言。
你给那些头口们看病,有没有看死了的……要不是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我相信大人们是不会问这般问题的。问了这样的问题,肯定会把他置于尴尬境地。
他想了一阵,又很准确的告诉我说,从严格意义上讲,经过我手医治过的牲畜是没有死过的例子。不过,有件事一直在我心中有道挥之不去的阴影。我们隔壁生产队一头耕地的牛,当然也有点老了,家里人在山坡上放它的时候,由于下雨地上滑,它从山岩上滚下来摔断了一只前腿,再也站不起来了,他们请我去给它看看……我无能为力。这样的事,我也是第一次遇到。后来,这头耕田壩地一辈子的牛,没有用武之地了,就被人们宰杀吃了肉。听说它在死之前,还流下了伤心的眼泪……
有一阵子,我们都没说话。
那你在骟牛骟猪时,有没有没骟干净的时候?
我脑子里灵光一动。像这样什么都不说,岂不是憋得慌呢?我转移了话题。突然想起二爸给我们家骟过的那一窝小猪崽,邻居们都争着来买,我听他们议论说过,猪骟的干净,买了放心。以前去买远处的猪崽,就是因为没骟干净,回来还出钱重新骟过了……我不知这事的真假,便想利用这会儿走着路闲聊的机会求证一下。
这个,绝对没有,我敢保证!
四
在那“广阔天地”里,有这门吃饭的手艺,无疑是很好的,如果有人要捷足先登抢占了这个“位置”,那后面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步其后尘了。在我初中还没毕业的时候,村里的确有个年轻人学会了这门手艺,并在村里大张旗鼓地揽起了生意。
教他学手艺的师傅不是二爸。
那时,按二爸对他徒弟的要求看,我是符合的。他的要求是,一要吃得苦,不能偷奸耍滑地挑挑拣拣,要一视同仁;二要心术正,投机钻营不行;三要有责任心,动物的命也是命,只有救命于水火,才能让渴求你的村民少损失,或者不损失……在他对我长时间的观察与实际检验过程中,这些要求无一例外,我都达到了。
因为一件事彻底改变了我心头的想法。二爸的婚姻一波三折,其中有个远山的女子与他相处都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了,最终还是下定了分手的决心。听二婆婆说,那女子在她面前说,找个骟猪骟牛的多恶心,一想起他做的那事来,饭都吃不下了……这年月,给人避孕也就算了,还给家里的头口去避孕,简直让人难以接受。
二妈是在二爸降低了对象标准后找到的。他那时给自己定的标准是,只要不嫌弃他的工作就行……关于这一点,二妈是认可的。但她不认可的是,有人开玩笑说她是在二爸降低了标准后钻空子才嫁给二爸的。她态度坚定地说,即便你不降低标准,我也会奔你这个人来!
这些“内幕”,我显然并不知道。我诚认,我那时看到的只是些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表象。
二爸有次问我,没能从事这个职业,你后悔不?
我想了想说,至少我跟上你学的那些知识,是不会白费的。
他点了点头,表示由衷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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