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轮梦境,模模糊糊的云雾里,身姿挺拔的少年声如精魅,穿梭在四周,飘飘忽忽。
我猛地惊醒过来,额头是一片涔涔冷汗。
窗外月光白如霜雪,静谧又安宁。但远处的屋檐棱角却好似泛着隐隐重魅的魔影。
这是第三夜。第三夜我梦见那个陌生的少年,用飘忽的语调问我讨要世上最真实的画心。
但我早已封笔。自年前从那场久病中痊愈,我便再也不再触碰过令我扬名天下的画笔。
从前闻家女郎擅画之名天下皆知,但我却觉得那不过是一场沽名钓誉的博弈。
我的画技虽好,却因为长久的病痛只能偏安于绣楼里看出的那方小小世界。
空淡而苍冷,全无其他大家游访山河后由心而出的洒脱宽博。
既是如此,我又怎可能绘出这世上最真实的心呢?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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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春光正好,我想出门游学,去四处觅景感事。
我自小长于京都,甚至从未离开过自己的绣楼。为此家人甚是担心,却最终拗不过我的坚持。
女侍紫鸢在我的身后为我打理发辫,绿鸯为我整理行装,昏黄的铜镜倒映出她们隐隐约约的绰影,年轻窈窕,生气勃勃。
日常的美丽让我想拿起画笔的念头蠢蠢欲动。但我清楚地知道,现在的我仍被困在画技的瓶颈中,不配执笔。
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青鹂的面容撞进我的眼帘,她似是犹疑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开口 :“女郎。府门外有人想见您。”
“是谁?”我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玉簪。
“是近日来闻名京都的胡大家。”
胡大家,我恍神了片刻。若说是最近在京都中声名鹊起的头一人,确实不得不提起那位胡大家。
他以一手精妙的工笔画技迅速博得了唐主的欢心。只是他来寻我做甚?
“胡大家说是想来向您讨要一幅画。”青鹂细细打量了一番我的神色,讷讷地出口。
我禁不住嗤笑出声:“世人皆知闻家女郎已暂时封笔,他哪来如此大的脸面来向我讨上一幅画?”
“他要向您讨要这世上最真实的画心。”
我微微怔住。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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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最真实的心。这与我连日来的梦境是否有什么关联?
我坐在大堂上,等仆侍为我引来那位胡大家。
珠帘被拨弄的声音细碎地响起,那位不请自来的胡大家终于到了我的眼前。出人
意料的是,虽有一手出神入化的画技,其人却着实平淡,脸庞上唯有一对翠绿妙目尚且可取。
不说话时,也像是泛着粼粼的波光,如魔魅吸引着别人的视线。
我着迷地注视着那双眼睛。
这样的美丽,在过去的十七年里我不知错过了多少。
“见过女郎。”他朝我微微颔首。
那泠泠如玉的声音一出,如空谷传响,绕梁九绝。只是,这声音恰与我梦境中飘忽的精魅之音暗暗重合。
“是你?”我惊愕出声。
他对我浅浅一笑:“还请女郎宽恕在下,闯入女郎梦中实属无奈。可女郎日日不应在下请求,在下只好拼了脸面寻上门来。”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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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我好似听了一场玄幻的故事。
胡大家说,他来自南方的青丘隐族,本是身怀秘技却不世出的隐士大家,怎奈族姐突生恶病,需要一颗由人画出的这世上最真实的心。
他只好离开族群为她寻药。
又恰闻闻家女郎画技闻名天下,他连施三日秘术入我梦中以求回应,可次次我都脱离了他织出的梦,他只好寻到了我的门上。
“你自是工笔大家,绘一颗人心又有何难?”我好奇地发问。
“在下自是试过,可却是无甚用处,否则何至于叨扰到女郎门上。”他状似无奈地摇摇头。
“你寻错人了。”我抿了一口茶,“寻错的理由有三,一是我早已封笔。
二是我若未封笔,也不过属画中的写意一派,更恍论画艺一谈也到了狭隘瓶颈,正待日前访游予我突破时机。
三是写意从比不上工笔的丝毫必现,又何能绘出这世上最真实的心?”
“可我已无法,穷途末路,唯闻女郎画艺高绝,只求女郎助我救族姐一命。”他声音哀切,一撩长袍,竟在我面前直直跪下。
“我不能应你。”我盯着他的眼眸,轻轻摇头,“不论其他,此事过于玄幻。
若是我应了此事,却不能救回你的族姐,那岂不是平白招你怨恨,为闻家引来祸事。”
堂下的青年垂着头,静悄悄地,似是在思索。过了半晌,他朗声道:
“我以青丘胡族的名义起誓,若是最终族姐仍不幸身故,一切与女郎,与闻家无关。”
“也罢,那我便助你一番又何妨。”我放下手中的茶盏,微微叹了一口气。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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稀里糊涂地,未曾来得及细琢画艺,我便又拿起了画笔。
可对于这世上最真实的一颗心的画法,我着实无甚头绪。倒是胡大家日日上门来,
殷勤地与我讨论那心的画法。
只是多日来毫无进展,我已然是破罐破摔。“不若你去肉铺寻一颗猪心。人心与猪心差异应该不大,我照着那猪心绘上一幅画卷。”
“画得相像应该也是无用,我已试过千遍百遍,应该还是缺上一些什么。”
那胡大家则是瘫坐在满地的画卷之中,焦躁地搔挠自己的头发,“有形有形,却是少了……”
在满室焦躁烦闷已然快突破临界点之刻,紫鸢忽然走进门来,面带喜色。
“女郎,白家郎君来拜访您了。”
自我病愈后已然许久未见过这定了亲的白家郎君,但也曾听家仆耳语治愈我天疾的药引乃是他历尽艰辛寻到的。
更何况,他的画技也是冠绝天下,若是召入画室一同商讨,说不得这面前的难题便可迎刃而解。
于是,我对紫鸢说:“请白郎君入画室来吧。”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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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白郎君甫一踏入画室,本是焦躁颓坐在地的胡大家却忽然猛地起身,眼中满怀着震惊。
“你们认识?”我奇怪地偏头看了看二人。
可他没有理我,只是大喊着:“是你,就是你取了阿姐的心!”
他忽然又折过头看了看我。“原来,原来是这样,这是你爱的女人。你是为她取了阿姐的心。”
那白家郎君的眼也蓦然张大:“你是,你是狐四郎,狐三娘的弟弟!”
只见眼前的胡大家平平无奇的面容忽然隐形而去,只显露出一张绮丽妖媚的脸面。
曾经荡涤着粼粼波光的绿色双眸迸发出毫不掩饰的杀意,纤长的手指也成了尖利的爪牙。
“我要杀了你们这对狗男女,再为我阿姐取回她的心。”
我尚未弄懂这一连串的因果,只是惊骇地向后退了几步。
可胡大家尖利的爪牙已然到了我的面门之前,我胸腔里的那颗心忽然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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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花非花,似雾非雾。
我像是忽然跌进了一个无底的梦境,然后我看见了一双含情的碧绿色妙目。
国土之北,闻家有女初诞生,生来聪颖娇美,却宿有心疾。
闻家访遍天下名医,但得到的断言皆是寿岁不可长久,唯一的治愈方法便是以一颗千年狐心换心续命。
焦土以南,青丘狐族有女郎长成,容貌绮丽,天资过人,千年便修炼出人形,只是心性单纯,不谙世事。
一南一北,两个女子的命运本应是互不关联的平行线。
只是那日,狐族三娘偷偷跑出族群,到山下的灯会游玩。
却贪食酒水,醉倒后幻化出狐形被猎妖人捉去送到了为女儿苦寻药引的闻家。
被锁在箱笼中的白狐泪水涟涟,心中满是懊悔,却透过玄铁的栏杆望见一张稚嫩娇美的脸庞。
脸庞的主人正用怜悯的眼光看着她,手里的钥匙偷偷打开了关她的锁链。
“走吧,走吧,小狐,你不该像我一样被困在这里。你要代替我去那广阔的天地,去看那无穷无尽的奇异风光。”她说。
白狐轻巧地跳出箱笼,用极快的步伐向花园旁的矮墙跑去。
即将要离开的前一刻,她偷偷回头,看见的是小女孩在碧绿树叶下模糊的身影。
只是兜兜转转,当年那颗未曾被剜出的狐心,到底是在十年后被白家郎君以情爱诱骗而去,重又回到了闻家女郎的身上。
狐三娘心里那凝聚了千年的感激,欢喜,怨恨,痛苦忽然像是密密匝匝的网全部砸在我的心头,然后包裹在了我的手上。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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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郎,住手!”千钧一发之刻,画室的门口忽然现出了一个苍白脸色难掩其清丽的女子。
一双含情夺目的绿眸,正是我在那幻境里见过的那双。
“阿姐,你怎么来了这里了?”胡大家,或者说狐四郎急急收回掌风,忧心地朝她走去,“你快回去,待我了结了这对贱人,你就有救了。”
“不可对我的恩人无礼。”女子对我笑了笑,像是芙蓉花开半面令人心醉,“蒙闻娘子的放生之恩,那颗狐心便算是我的回报。”
“阿姐,你疯了吗?”狐四郎一声大呵,“世上最逼真的心苦求不得,若是再寻不回狐心,你会死的!族中的幻术已然无法再续你余下的命数。”
“万物终究归于尘土,不过先后之序罢。”她又朝狐四郎笑了笑,“一颗微薄狐心偿闻娘子救命之恩又有何不可?走吧,四郎,我们该回青丘了。”
说着话,她牵起狐四郎的手,也不再看其余诸人,只是渺渺若仙,将要腾云而去。
“且慢,若是我能为你画出这世上最真实的一颗心呢?”我走出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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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狐三娘绘了心。
当那只压满了她的情感的手轻轻触碰到她胸膛开始填绘的那刻,便喷涌而出鲜红色的淡淡灵气,它们慢慢地渗入狐三娘的体内。
一绘形,二绘情,三绘意。
她所有的犹豫不舍,所有的爱与恨凝结成了她新的心脏。
它缓缓地在她胸腔内跳动,她的脸也慢慢地从苍白开始变得鲜活红润起来。
绘心,不仅是绘形,当是绘情亦是绘意。
这就是我和狐四郎百寻不得的最后一步。
“阿姐,阿姐,你好了!”狐四郎惊叫起来,抱着三娘又笑又跳,像一个孩子一般,“阿姐,我们回家吧,回家去告诉族人这个好消息。”
狐三娘微微颔首,朝我感激一笑。
而我则像是大彻大悟一般,过了一番境界的淬洗。
这画心,画的何止是狐三娘的心,画的更是我的心。
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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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狐三娘同狐四郎携手返回青丘,京城里曾声名鹊起的胡大家终是在大家的记忆里慢慢消散。
新的人与新的事补上了所有人因为他的离去而产生的遗憾。
我重新拿起了画笔,也同白家郎君退了婚约。
曾经的我囿于眼前的一方小小世界,看见的是一眼望得到头的人生,画出的自也是苍白的无病呻吟的东西。但如今我想游遍万里河山,看遍万里疆海。
因为这世上,还有许许多多的奇闻异事,等我去寻,亦等我去画。
来源微信公众号:佛晓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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