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几个城市到了清迈,实在因脚部肿胀如猪蹄无法再多做行走。索性将自己困在酒店里,补上路途中的所思所感。
自从看过《皮囊》数次泪洒地铁后,渐迷上各种写亲友故人的文字书籍。我这一小半生家庭变故重重,一些颠沛一些流离,每每感怀亲情,还是会令我惆怅失言。
有一个人我曾花了很小篇幅伤怀过他的离世,那夜后,我再也没有了外祖父。
他曾是名军人,退伍后保持了一生的刚正不阿。身板高大挺拔,近乎迂腐的要求我们一家人循规蹈矩。起床后被子要叠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坐要坐像站有站像。切菜要粗细匀称,极为干净讲究,做得一手好菜。外祖父一生不苟言笑,记忆里罕见他会舒展眉眼开怀,即便如此面容却温柔和善,比起我那严如雷霆随时皲裂天地的父亲,他的那点倔强严厉都是温柔可化的。
外祖父上了年纪后百病缠身,脾气渐渐暴躁,娇小的外祖母平常总是顺从于他。他习惯摆出大男子的威严,外祖母从不抹煞他的面子,娇娇弱弱的陪伴其侧,这倒也平添几分宠爱。以致外公去世多年后,她仍做不出好吃的饭菜,只巴巴打着下手,望着外祖父做出热腾腾、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招待偶尔回娘家,还拖家带口的我母亲和姨妈。
年幼时去外祖父家,总会先选好质量最好的衣架,等着闻着饭香而来的姨妈姨夫和表弟。那时我和表弟最爱玩的游戏,就是跑到尚待字闺中小姨的床上,拿出我们的武器——衣架。仪式感的报下拳以示尊重对手,然后就开打。表弟小我5岁哪是我的对手,但他从小男子气就盛,轻易不肯认输,眼神肃杀的盯着幼时于他而言,若庞然大物的表姐我……大喊一声外公来了。等我一慌神,就被他的武器狠狠击中瘫倒在床。战局开始乱作一团,方才英雄间惺惺相惜的情谊早已灰飞烟灭,两人撇下兵器开始互相撕打。牙齿咬,指甲抓,扯头发,缠绕腿。
此时外祖父就会怒气冲冲的进来,用眼神扫平了硝烟弥漫的战场。我们虽与外祖父沟通甚少,却很是畏惧于他的权威,乖乖回到客厅沙发上。外祖母就切好西瓜,往桌上一放,眉眼含笑的叫我们吃。表弟反应速度永远慢我几拍,刚啃完一块其余都快被我消灭殆尽。他气鼓鼓的把瓜皮一扔,说我姐完全是猪。
此句一处,全家人都笑了,包括我那不怒而威的外祖父,第一次我看到他年老一褶一褶的脸部肌肤神奇的舒展开来。
外祖父每日出门买菜归来必带回几份报纸,准时准点收看新闻联播。他一生很少踏出我们家乡方圆几公里外的地方,却知晓天下事。甚少表达,寡言少语。家里鱼缸养上几条鱼,也多半是肥了后烹调给我们吃。我母亲和姨妈时常买来新衣服给他,他试给女儿们看后,又方方正正的折好放进他的衣柜里去。鲜少见他会穿新衣,永远都是那几件陈年褂衫,但合身又显气质。
“清雅高洁,凛然而立。”
此句是我能想到的,最为契合外祖父的一生的词,又怕不够颂扬匹配。奈何学识不够丰盛,白白辜负了他曾因我有过的一点小骄傲。
外祖父生前最后几个月,胃癌食道癌晚期,无法再吃任何带形状的食物,靠流食和药物残喘着生命。每次去探望他,都不忍多看一眼。形如枯槁,仿佛只剩一层皮覆着在骨骼上,只剩下50斤的体重。
最后一次我拉着他竹签似的手,轻轻的唤他。神志已不是很清醒的外祖父还是辨认出我是他的大外孙女,低低的重复喊我的名字。
“梦……梦……”
字字剜在我母亲和我的心里。我们一人握着他一只哆哆嗦嗦的手,听他不放心的念叨着我母亲。他说,这辈子最担心的便是我的母亲,他知道自己要去了,人生一世,譬如朝露,一旦寂灭,去日苦多。只愿我母亲和我以后一切都要好。
母亲早已泣不成声,而我总以为外祖父一定会好起来,他在我心里酷得,能掌控生与死。也许明天就会跟从前一样,挺着高大挺拔的身板,为我们准备好吃的去了。
而当我握着外祖父的手,亲眼看着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终感觉这绝不是一场梦,我死死抱住他,不知不觉便流了满脸的泪。
那一刻我如梦方醒,明白我和我外祖父今生的缘分已经尽了。
那一年我高三,还有一礼拜高考。我还是逃课跑去灵堂,日日夜夜跪在外祖父的遗体前,一遍遍的磕着头。外祖母娇小的身子仿佛更弱小了,一直重复说他解脱了解脱了,不会再被病痛折磨了。但我分明看她的孤寂无援,如同浓夜般漫长冰冷,无人可诉,无人能懂。
像是在一片兵荒马乱里失了魂……
外祖父火化那天,我去送他,眼睁睁看着他变成了一缕烟、一捧灰。
我敬爱的外祖父,若有下一世,我们再做亲人吧,做不了亲人,做朋友也好。
从此我的母亲、两个姨妈、舅舅,再没有父亲了,我的外祖母失去了丈夫,而我也失去了十八年光景里的超级大英雄。
在整理外祖父生前遗物时,发现一整个箱子里都是母亲她们买给他的新衣裳,他叠得整整齐齐,竟一次没舍得穿……
到如今外祖父去世十周年了,我还常常会梦到他,梦里他精力旺盛得像个小伙子,教训起人来依然声如洪雷,又恢复了高大挺拔的样子,穿上军装帅成人间最美的风景……
清明将至,我又不能亲自在您的墓前送上悼念的花束。最好的缅怀,深藏于心。或许这是我不孝的推脱之词,每感于此,涕零雨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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