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窗外,恍惚中似乎仍有一片郁郁在那里摇曳,细看时却只剩了凸出土面半尺来高的一截树桩了。
“晋太元中,有武陵人捕鱼为业……”,五柳先生虽然号为“五柳”却偏偏对这既无高风,又无亮节的桃树情所独钟,把一个“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世外仙境放在了桃源深处。桃花妖娆,桃子美味,这不能不说是极高明的一笔了。休论其他,单只“落英缤纷”四个字,便是何等的风姿绰约,令人心驰神往了。我不由得想起了我的桃树。
我家院中是有一棵桃树的。现代人看惯了果园中被人工修养的面目全非的桃树,常常不自觉的以为桃树是那种一人来高,小巧玲珑、成群结队的花园宠物。而我家桃树的身高比起它面前六米多高的二层小楼却毫不逊色,几乎遮了整个院子的阳光。忽而又想起了少陵的一篇七律,写的便是这桃树:
小园升堂旧不斜,五株桃树亦从遮。
高秋总馈贫人食,来岁还舒满眼花。
帘户每宜通乳燕,儿童莫信打慈鸦。
寡妻群盗非今日,天下车书正一家。
老杜的诗总是悲天悯人的,陶潜笔下桃源的象征,在老杜这里也颇有些“避贼今始归,春草满春堂”的黍篱之悲了。
每至“杂花生树,草长莺飞”的时节,那一树繁花的胜景自是不消细说了,这时树上并不见桃叶,只是一树粉云似的花,在数里之外便隐然望得见一片红霞,可惜繁花过眼,胜景总是不常,否则也不用“高烧红烛看红妆”了。
不知那一日,便有不解风情的微风吹过院中,那花便沸沸扬扬落了一地。微风过处,千点残红撒手枝头,万片粉屑飘摇风中,虽不及武陵溪上无数花树的落英缤纷,但在我的感觉中却是不遑多让的。看着一地的落花,我没有黛玉那般慧心能够哭哭啼啼堆成一座香丘,我只觉得这天然生就的锦毯恰似为我铺成的,用那时尚还稚嫩的脚几步便踏了上去,真的便觉出了这香毯的妙处,数日之后,还有糊涂的蜂蝶在我脚边打转,真是“踏花归来我蹄香”了。
桃花落得差不多的时节,总会有场细雨适时而至,所剩不多的几片花瓣这时便会被雨水洗去,原本隐在一树红云下的青翠便显了出来,甚至可以见得几个刚鼓出来的青桃粘在枝桠上,细软的毛上密密的是一层水珠。
除了梅兰竹菊四君子,还有松柏二公外,桃似乎是骚人们尤其喜爱的了,与松竹等不同,文人爱松竹,多半爱的是品格,并借以标榜自己,而爱桃更多的则是出于亲切。当代散文家贾平凹有一篇《我的小桃树》写的便十分出色。
赏花吃桃、攀枝作符,甚至与一群伙伴在巨大的树冠中捉迷藏,这株长我数十年的桃树是我最好的朋友。
转念间,寒冬已至,再抬头,雪满枝头。再有一日,我便会失去它了。我以为这是我的桃树,一直是这样以为的,而它的命运却不是我能够主宰的,我只能在屋里看着父亲带人把它砍倒。
枝是硬而拙的,雪是轻而柔的,我一直望着窗外,太阳快出来了,斧子,也来了。
每一斧子下去,枝上都会抖落一些雪花,在清晨的阳光中泛着金色飘落。我试图别过头去,把眼光移向别处,但是做不到。
黄昏时,我望向窗外,恍惚中似乎仍有一片郁郁在那里摇曳,细看时,却只剩了凸出土面半尺来高的一截树桩,伴着雪上散落的无数木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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