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仔

我家乡的方言里将小男孩叫伢仔，小女孩叫女仔。女仔有时又被当作绰号，给个子小，性格活泼的大女孩或成年女子。

我认识的女仔是我父亲的一个学生。她时常来我家玩。

我父亲是个严厉的人（在我眼里）。父亲眼一瞪，我大气也不敢喘，他若发了怒，我就如吓破了胆的老鼠自觉地顺着墙根走恨不得迅速溜回自己的鼠洞。我觉得他的学生应该也是怕他的。本来学生就怕老师，更不用说像我父亲这样一个严厉的老师。有时我在操场玩，偶尔碰见我父亲的学生时，有些学生逗我，问我在家里怕不怕我父亲。若正好我父亲经过，那些本伶牙俐齿的学生们便立刻一脸讪笑，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地僵在一边。由此，我确定了我的判断，父亲是严厉的，学生们是怕我父亲的。

我家住在校园里。父亲有时候会让学生将迟交的作业交到家里来。除此以外，只每年寒暑假，有学生造访，往往是学成出了家乡去读大学的，是父亲的得意门生。其余时间没有学生敢来。

只有这女仔，不仅来，还来得勤，每次来也没什么事却能在我家呆大半天，嘻哩哈拉和我父亲与母亲聊得带劲。我也喜欢她来。因为家里总是严肃沉闷的气氛，我和弟弟除了看书学习，偶尔可以看电视，女仔的拜访是家里少有的热闹、活跃的时分。女仔会嘻嘻哈哈地和我们开几句玩笑，我则不好意思腼腆地答几句。女仔来时是唯一父母允许我坐在一边加入聊天的时刻。不过，也只可以聊一会，然后就得回房学习。这时，女仔总会说，老师师母管得那么严做什么，让她再说会话吧，天天读书，总要休息一下。父亲有时候会允许我再呆一会，有时就坚决地把我赶回房去。每次这时我对女仔都是特别感激的。

我好奇的是，为什么女仔不像别的学生那么怕我父亲。父亲也不像对待其他学无所成的学生那样讨厌女仔。

父亲是个十分正统严肃的人。他教书育人，希望学生都刻苦努力，学成进入大学。他这一代人因为时代的原因，失去了读大学的机会，这一直是父亲最遗憾的事。他小时候学习成绩非常好，却最后只能在动乱结束后上工农兵大学，在我家乡教中学一辈子。他一定曾胸怀大志，至少希望走出去看一看，然而，人生的理想因为他不能控制的原因而折翅。因此，他觉得学生们有学习的机会，应该特别珍惜。他对学生期望颇高，痛恨不努力，懒惰的孩子。学习好的他提到他们的名字时语气都温柔几分，对于那些进入了清华复旦这样名牌大学的得意门生他语气里更是充满了自豪，而提到那些成绩不好的学生，父亲口气里满是鄙夷和厌恶。这在我眼里看来，就是以学习成绩取人，我时常谴责父亲势利。

女仔的成绩不好，父亲却并不厌恶她，这让我深感奇怪。

女仔个子不高——所以被叫做女仔，短发，不算漂亮，眼睛却特别的亮，一笑就眯成一条缝。脸小，皮肤不算白皙，大概青春期，皮肤疙疙瘩瘩。嘴角有撇浅浅的酒窝，笑的时候露出来。每每想起她的脸，背景总是一个模糊的太阳。她那时给我的，就是阳光的感觉。

我问母亲为什么女仔老来我们家。母亲说谁知道呢，这个女仔嘻嘻哈哈，书不好好读，还那么高兴。

父亲也是同样的口吻。

女仔每次来时，父亲也会语重心长又像开玩笑地对她说，要好好读书。

女仔却开怀大笑，说：“读不出来啊。”似乎她压根就没想好好读书，也不介意读不好书考不上大学。

母亲有时候会说：“读不出书，就去看店。”女仔家里开了爿杂货店。

女仔更是哈哈大笑，说：“是啊，我就是没出息。我母亲也急死了，但没用。”

我也见过其他学生被父亲这么说。被说的学生往往低着头，要么一脸苦闷却无助，要么一股子羞愧却无动，然而，一转身回到学校，该怎样还怎样。那么这苦闷、羞愧是什么呢？

而女仔，则真实得很。她不好好读书，是确实没想要出这个县城。她可能早就打定了主意，在家里的杂货店里看看店，以后成为老板娘，天天嘻嘻哈哈和人热闹，和人聊天。

我猜，父亲不讨厌她是因为她的真实。

我也喜欢女仔。那时我在心里暗暗把她当成了懂我的大姐姐，有时怀着小孩子的悲伤时，我竟会想到要去找女仔哭诉，想她一定会理解我。

但是，父亲还是很希望她能考上大学。只有经过了失去的人才知道一件东西的宝贵。我也希望。我大概在血液中继承了父亲走出去的理想。

那时，女仔这个年纪的人是我那个年纪的人仰望的。她们看起来那么成熟，在我眼里，和父母一样成熟，所以，我对女仔的年纪没什么感观。那时她多少岁了？现在想想也只不过十几岁的孩子。

高考时，她没有悬念地落榜了。出分数的那几天，我还挺挂念地时常问父亲，分数出来了没有，女仔多少分。确定她没考上大学时，我替她好生悲伤了一会。

不久女仔就来了，还和以前一样嘻嘻哈哈。父亲劝她复读，说她分数差一点点能上区里的师范专科。她摇摇头，笑嘻嘻的眼像两轮弯月，说：“不念了，不念了，我就不是念书的料。”我听到女仔好几次真心诚意地感谢我的父亲，说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真的感谢父亲对她的培养，对她的关照。她说我父亲真的是一位非常好的人，非常好的老师。我在房间里偷偷听到了不禁生出对父亲的骄傲。

母亲问那是不是她真去杂货店了。她说杂货店有母亲，用不上她帮忙。母亲说那你做什么。女仔又是她那副没心没肺的笑脸：“我也不知道，到时候再说。”

女仔不再是学生了，成了社会青年。从母亲口中，我听说她什么也没干，闲着。

女仔还是隔三差五地来，我仍和以前一样，喜欢她带来的我唯一可拥有的活跃时刻。

忽然隔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没有来。我奇怪，问母亲。母亲说她也不知道。

又隔了好长时间，我再次问母亲。母亲说：“女仔啊，她不得了了。她被男朋友甩了，上吊自杀没死，气疯了。这个女孩子，真是不懂事。不上大学是为了这么样一个男的，还不让大人知道。一辈子都给毁了。”

我太震惊了。作为一个小孩，我也能听懂这话。这是电视里才有的故事。女仔疯了？我难以将那特别亮的眼眸，特别真实的笑容和“疯”这个字挂起钩来。我不相信。毕竟母亲也是听说的，并没有得到证实。

一个周日，我和母亲路过女仔家附近的路口，看到了不远处的女仔。她呆站在路边，短发凌乱，目光呆滞、发散，似乎在看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旁边是她的母亲，搀扶着她。

我心里猛然一阵刺痛，泪水模糊了视线。母亲远远地朝女仔的母亲点了点头，便拉着我走远了。我再回头看，女仔在母亲的搀扶下过着马路，背影佝偻如老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