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无栖
NO. 4 难断
三个月前。富春市某中档小区内。
文司明在打一通电话,他把嗓音拔高了点,在这个静谧的清晨中显得颇不和谐。
“请您也体谅一下我这边的难处吧。”他尽量克制着自己的语气,“按照协约,三天前您就该来把他接走了。拖到现在,那八十万违约金请您尽快交付。”
“是是是,我知道我知道,等缓两天我一定把那八十万转到贵公司账户上,一分都不会少,请您放心。”电话那一头是个颇有些谄媚的男声,带着商人独有的油嘴滑舌:“不过文先生,还是得拜托您再照看他一下,皇艺现在内忧外患,我们没人抽得开身啊……”
“唐董事长,您的麻烦是您的事,我也要工作,可我的工作不是照看婴儿或者宠物。”文司明烦躁地在卧室里来回踱步:“您的‘侄儿’没有接受过正统教育,在正常社会中他能用的智商还赶不上三岁小孩儿。我不可能留这么一个麻烦在家,请您快点来把他接走!”
“文先生,你这么不近人情就没意思了。”对方听出了文司明的坚决,却也把态度强硬起来,嘴像机关枪一样说个没完,不给他半点抗议的机会:“都说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你都和他共处一室好几天了,不也没事么,再坚持半个月,他又不会吃了你。”
“你硬要我来把他接走,我只能告诉你,没空。我还不信你们这里不兴售后和投诉的。”
“你要是非要把他赶走,半个月之后让我找不到人,那我只能告诉你,没钱。货不到不付款,尾款和违约金你们一分也别想拿到,你自己和你老板哭去吧。”
“文先生,你好自为之。我这边很忙,先挂了。”听筒里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商人和流氓,在许多时候其实是可以划等号的。
“你!……”文司明气得想砸手机,但一想到自己还是个身负房贷的穷鬼,也只能很没骨气地往床上砸。
这时,厨房里传来一声巨响。随后,火警报警器也被触发,尖利的警报声叫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冲进厨房察看,只见半个厨房都被爆开的面粉糊成白色,平底锅被炸飞到地板上飞旋如陀螺,操作台上还散落着打翻的牛奶和糖,几枚打破的鸡蛋瘫在桌面上。唐对他眨眨眼,睫毛上扑簌落下飞雪般的面粉,连嘴唇也一片白。
“……”文司明震惊地看着唐。他并非出离愤怒气到失声,只是在“你妈死了”和“操你妈逼”之间犹豫,思考哪一个骂法才能让这个二货明白他的本意,不会轻松地回答他:“我没有妈妈!”
报警器开始喷水,滋了文司明一头一脸。
这是唐在他家暂住的第四天,也是他第四次尝试把文司明还背着九十万房贷的家拆掉。
“你这是……在干嘛?”文司明调整呼吸,把脸上的水珠一抹,克制自己的眼神不要往菜刀架上飘。
“Pancake,”唐一脸无辜,“我想吃pancake,我最喜欢吃的就是pancake,没有pancake吃我要死了。”
文司明也不知道该不该为他敢想敢做的精神鼓掌。他们在一起相处了短短几天,唐就给他留下了行动力极强的印象。文司明还记得在美国查他的案底时翻到的一条记录,这厮曾经自制了四枚鱼雷去中央公园的人工湖炸鱼。可怜纽约政府当局斥重金买的日本锦鲤,原本五彩斑斓的生命纷纷上浮,翻起鱼肚白。
“我不是给你做过早饭了?”
唐委屈地把嘴一撇:“这么多天顿顿吃那个,我都要吐了。”
文司明仿佛被一闷棍打在脑门上。怎么了?蛋炒饭怎么了?营养健康又快捷,省时省力还省钱,这蹭吃蹭住的家伙凭什么嫌弃?他文司明一个正常单身男性,一个人在这一线城市打拼,每天还能开个火自己炒碗蛋炒饭已经是居委会大妈颁发小红花提出表扬的模范优质男了好么?
“我只会做那个。”文司明感觉自己的脸都是僵的:“你不吃就滚蛋。”
“不不不不!”唐被唬得直摆手,可怜兮兮地望着文司明:“求求你,不要撵我走!”
“……”文司明再一次被这乞怜的眼神动摇,又想到皇艺老板的恐吓,只得撂下一句已经在这几天说过无数次的话:“听话一点。”
唐点头如捣蒜。
真是的,稍稍一撒娇就能得到原谅,上天还真是便宜他,长得好看很了不起么?文司明不由得回想起,和拉斯维加斯爆破案一起震惊网络的,竟然是这个主谋的入狱照。400多人的尸骨未寒,上百万人已在互联网上为杀人魔的冷峻面孔掀起热潮。那个仅仅是想挂一张帅哥照片在自己的推特首页吸引眼球的警察恐怕从没想过这样的发展。每天都有上万的明信片寄到监狱,上面泪迹斑斑唇印鲜红。大大小小的请愿游行在街头巷尾展开,社会对犯人的关注甚至高过对案件本身。
他想到人间的千年历史,曾有妖姬乱世,红颜祸国。也许过于令人心悸的美貌本身就应当算上一项罪名,一眼便能迷惑众生,令黑白混淆,是非颠倒。
在接手这项任务之前,文司明对于整件事一直都是冷眼旁观的态度。他听说了许多大牌正在计划为唐保释签约,也听说过国内的演艺公司有把他挖回中国的打算,但他从没想过这件事会和自己扯上关系。即使听从组织的安排,尽心尽力地为唐作无罪辩护,他的内心也满是抗拒。
在他眼里,唐仍是一个需要保持距离的恐怖分子。即使在这个组织里呆了两年,黑白不分的勾当也干过了不少,但他作为一个法学生,心里的某个角落还是根深蒂固着一些光明,无声无息地反抗着。而且这会做炸弹和鱼雷的犯罪天才还总是在他面前卖傻博取同情,可见其心不纯,更令文司明不动声色地保持警惕。
“好了,你一边玩去,把我昨天教你的那盒拼音卡片记熟,晚饭之后我要听写。”文司明叹一口气,走上生活阳台去取笤帚,心里默默算计着是否应该趁着下次淘宝打折抢购一台国产扫地机器人。
然而当他看了一眼垃圾桶时,一下愣住了。
棕色的泥土平摊在垃圾桶底部,一些枯萎的绿意流露出来,安静乖巧地舒展着枝叶,昏睡如被活埋的孩子。文司明往门后一看,几片碎瓷片就悄悄地藏在那里。
唐正躲在客房里,为了那些和英文一样却有着截然不同发音的字母伤脑筋,突然听见很响的摔门声。他吓了一大跳,转头发现文司明站在门口,穿着初见时那身纯黑的西装。
“走。”他背光而立,面目模糊不清,声音听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对。
于是唐乖乖地跟出来,和他一起在玄关把鞋穿好。他看着文司明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垃圾袋,袋子被戳破,露出瓷片的尖角。他知道罪行败露,便小心翼翼地观察文司明的脸色。还好,那张面瘫脸还是波澜不惊,看来他的拆家行为再一次得到了原谅。
正当他松了一口气,先一步走出门时,那扇深色的密码门猛然在他身后合上。
“文司明?”唐等了两钟还不见文司明跟出来,这才有了被扫地出门的恐惧感。
文司明背靠着那扇门,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过了十分钟左右,战战兢兢的敲门声和挠门声都停止了。文司明从猫眼里看出去,没人,他便打开门走出来。楼梯间安静而空荡,只有忽而亮起的体感灯和变化着层数的液晶屏陪着他等待。
“唐老板,你的‘侄儿’离家出走了。”他在坐上电梯前发了最后一段语音,便把手机调成静音放进裤兜里。
天色将暮,水天一线间层层叠叠铺开的尽是铁铅色的落雨云。车行驶在跨江大桥上,轿厢里庸斥着平稳窒人的静谧。文司明降下车窗,直灌而入的风带着泥土潮湿的气味,大雨将至。
他又打开车载音响,收音机里逐渐传出清冷的女声:
“继续来关注美国拉斯维加斯爆破案后续。日前,美国联邦调查局已正式对华裔犯罪嫌疑人唐提起诉讼,初审于一个星期前开庭。虽然警方掌握的大量证据均指向犯罪嫌疑人,但陪审团仍对这一控告保持谨慎态度,最终法院以证据不足为由驳回控诉,犯罪嫌疑人被当庭释放。据有关报道,嫌疑人目前已通过中国海关,有法律人士怀疑此举有避罪之嫌。有关调查和报道正在跟进……”
真是阴魂不散,好不容易没见着这人几个小时,现在又听到和他相关的消息。文司明关掉收音机,把车载音乐打开。歌声婉转,他的心里却阴郁如山外云雨。
其实这一次他干的,的确算不上高明,蒙混行外人可以,想骗过内行可不那么容易。这件事牵扯得够大,组织如此全权委任给他,是出于信任,还是试探,他却说不好。但有一点肯定的是,他的能力得到了组织的认可。
但为什么不尽心尽力呢?
大概是厌倦了吧。
这时蓝牙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打断音乐,在车载音响里急急地外扩,一如拨号那头一般心急如焚。文司明本以为是皇艺公司打来的,正准备挂断,却瞄到一眼来电显示:“张医生”。
“张医生您好,我是文司明。”文司明切换到接听模式。
“文先生,真是不好意思,让你扑了个空。”张医生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听起来软糯糯的:“我听小王说,你已经来领新一份的药走了?”
“是的,您不在,我就直接找王助理取了新的药。”文司明慢慢降低车速,铁黑的凯迪拉克ESCALADER俯冲进最后一段隧道:“前段时间病情有些严重,我就擅自多加了些药。之前的氟西汀已经快没有了。”
“是吗……但建议病情不稳定的时候还是应该先咨询一下我。”张医生顿了顿:“不过,如果你的身体没有不良反应,暂时也不用担心。只是这一次的药不是SSRI类的了,我根据你上一次的反馈,这次改开了MAOI药物。”
“好的,谢谢您。”文司明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拿起副驾驶座位上的一盒药。隧道顶灯晃下一道道光影,药盒上的说明晦暗不清:“这个药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这就是我打电话来的目的。”张医生继续说:“服用新药之前,一定要停用氟西汀五周以上,这段过程会比较难熬,但请你必须坚持住。请在这段时间保持心情轻松愉悦,不要参与刺激兴奋的活动或者观看压抑的影片,避免摄取酒精,如果能申请休假自然是最好。”
文司明把药挨着副驾驶上一盆新鲜的盆栽放下。还是同样的棕色土壤,同一棵绿色植株,只是换了一个新的瓷盆。文司明很担心它再受伤害,还替它系好安全带。
他向张医生道了谢,便挂断电话。颇有年代感的拉丁音乐继续在车厢中回荡,饱含深情的男音以异国的语言倾诉着什么。这不是他的车,播放歌曲的还是那个人曾经听过的歌,西班牙语唱着最后的怀念与怅惶:
“我永失所爱,却有人高歌。”
天光落下,SUV已驶出隧道。才出一方晦暗,涌来的却是新的浓雾。黑压压的情绪积聚在逐渐变得灯火璀璨的新区上空,光明与黑暗互相衬托,说不清是谁更甚一筹。文司明油门一轰,加速驶向那座建在人工岛上的不夜城。
雨真的要落下来了。
“张医生,没带伞么?”花店老板打开店门,招呼站在屋檐下躲雨的张医生。
“是陈叔叔啊。”张医生转头看着一脸慈爱的花店老板:“是啊,没想到雨会落得这么大。”
“喏,借你。”花店老板递给张医生一把折叠伞:“没伞该早点进来问我借啊,大家认识这么些年了还客气什么。”
花店就开在张医生私人诊所的楼下,花店陈老板不仅是张医生的街坊,更是她的房东。因为张医生和他的女儿年纪相仿,而他的女儿又在北京当老师常年不见,因此他待张医生亲如家人,还总是很关注张医生的生意。
“噢对了,小张。”陈老板突然提起:“你那个病人今天又来了,就是那个经常穿一身黑的帅小伙。哎哟,他又拿着那盆东西来,硬要我帮他修剪,真是吓坏我了。他吃了这么久你开的药,怎么还治不好这疯病啊?他又总是一张晦气脸,真是吓人。”
“我已经给他换药了。”张医生皱着眉:“他的病根很深,加上工作关系总是不能按时来治疗,想要治愈的确困难。您别怕,他只是有些应激障碍,精神还是正常的。”
“哎哟,我就说,看着一表人才的一个小伙子,不点明他有毛病还真看不出来,真是可惜了。”陈老板眼珠一转:“要不然,我看他和你还挺般配的。你们多聊聊,说不定什么都能迎刃而解。”
“啊,我叫的车到了。我得走了,陈老板。谢谢您的伞。”张医生脸一红,撑着伞匆匆消失在雨幕中。
哎,现在这些孩子,一个个真是让人想不通,都老大不小了还不为成家的事着急……陈老板摇摇头,关上了花店的门。
同时,富春市鹭岛新区,也被笼罩在仿佛要湮灭人世的大雨中。但如此模糊灯火的暴雨却没有浇灭富贵们玩乐的兴致,新区的会所仍是灯火通明,高朋满座。情人在耳边软语,雨声隔绝一切,把肮胀的种种洗涤得明净而坦荡。
这样的黑夜,才最适合堕落的灵魂。
文司明下了车,撑起伞。一旁的侍从很快接过钥匙,替他停车去了。文司明几步踏入弥漫着女士香氛的会所,破碎激荡的乐声盘踞在穷奢极侈的豪灯上,身旁尽是依附在权贵身上的曼妙肉体。这里没人认识他,他在狂欢的人群当中极快地走,像误入仙宫的孤魂。
“哟,文总,您来了。”他突然被人抓住肩膀。那语气听起来轻佻戏谑,他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是谁。
文司明机警地转过头,摆出动武的起手式。对方也是一身黑西服,比他高些,苍白的脸上一道肉色疤痕,下巴的青茬和寸头使整个人显得有些痞气。而他对着文司明笑得一脸谄媚,把手里一杯鸡尾酒递给文司明。
“不了,何总。”文司明把酒推开:“老人家在吗?”
那人见文司明不领情,便自己把酒一饮而尽:“在下面等着呢,你也来得太晚了。”说着,他突然跳到文司明前面,把手一张:“好搭档,一个星期不见了,抱一个庆祝重逢吧?”
“何镜秋你滚开。”文司明面无表情地把他轻轻推开,径直向更深处走去:“死gay真恶心。”
何镜秋在后面看着文司明的背影。像是猛然撕下一张不属于自己的面具,此前的滑稽表情顷刻无存。贪婪点燃了他目光中的火焰,令他有猎人般残暴的气质。那双眼的视线扭曲如步步紧逼的毒蛇,追上文司明的身影,为绞杀和吞噬的机会而时刻谵妄。
他跟上去。很快两人均消失在极乐世界的尽头。
中间人(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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