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只愿不相负》
寒雪漫天落,杜鹃花飞舞。茫茫天地间,他身着喜袍,仰面默立。幸好,今夜的雪够大。如此,泪水才敢合着雪水落下。从前,她总笑他不懂尘世情缘。可如今看来,她又何尝不是此中痴儿。
爱到不能爱,聚到终须散,往事如烟终成梦。
“息归,纵使聪慧如你,却也只是参透了世事,终未参破我的执着与你的真心。”
壹
江浙之地素来被赞钟灵毓秀,人杰地灵。不论是少年即中进士的父亲,亦或萧家的其余子弟,每个人似乎从出生起便已注定了卓尔不群。他叫萧璟煜,监察御史萧太常之独子,整个萧氏家族中最为“不群”之人。可这“不群”之名并非源于卓然,而是因他痴傻。
于璟煜而言,自己与旁人并无不同。若一定要找出差异,那便是旁人只有一个名字,而他却有两个。在萧氏夫妇面前,众人总喜唤他璟煜。萧氏夫妇不在时,他则被称为傻子。其实,名讳在他看来并无差别。但每当他自称为傻子时,平日里不愿与其玩耍的孩童,便总会围起他笑闹。自那时起他便认定,璟煜没有朋友,傻子却可以有很多朋友。
从此,他决心做个傻子,无喜亦无悲,无爱亦无痛,一过便是十六载。直到她出现的那一天,命运的轮盘才开始发生了转变。
那日在林中,为了救下一只折翅的杜鹃,他被一群孩童打到奄奄一息。神智恍惚间,他只觉耳边倏而爆裂出几声鞭响。随即,孩童们的哀痛之声便撕裂了整个树林。他努力睁开肿胀的双眼,看到的便是一少女手持软鞭,侧对日光而立。那一瞬间,熠熠的光辉散布于少女周身,映照着令他此生不忘的容颜。
“萧璟煜,挨打了就要还回去,懂吗。”少女懒懒撂下的一句话被他烙进了心底,当他再次苏醒时,林中却早已不见了少女的踪影。回到家后,他想将有关少女的一切讲给父母听,希望有人可以帮自己找到她。可纵使千言万语涌在心间,开口时的他也只似胡言乱语。爹娘当他是误入深林而害了魔怔,因此便想着为他成门亲事,冲去晦气。
贰
傻子要娶亲的消息,很快便四散开来。有人上门祝贺,有人暗中嘲讽。可不论外界如何喧嚣,他只一心找寻那久久不忘的模样。翻遍了大小屋室,找尽了内外花园,他却始终找不到少女的踪迹。那时的他不知她从何而来,就像如今的他不知她向何处去。
“我叫息归,你叫什么名字。”
当他大汗淋漓地翻掘着泥土,猜测少女是否躲在蚂蚁洞中时,那于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容颜,终于在他眼前重现。下人们簇拥着她不肯离去,他们既对突然而至的新夫人感到好奇,同样也乐得听他回一声“我叫傻子”。
这个问题,他曾被问过无数次,相应的回答也早烂熟于心。可当他看向她的双眸时,那四个字却怎么也无法说出口。
“璟煜,我叫萧璟煜。”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称呼自己。其实,那时的他并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但混沌的脑海中却有一点始终清晰:谁都可以叫他傻子,但她不行。
嫁入王府后,聪明伶俐如她,很快便赢得了府内上下的喜爱。受爱之人虽是她,可他的心却无比欢喜。他不知那种感觉被称做什么,只知道看见她笑,自己便会笑。看到她哭,自己亦会哭。
遇见她之前,他不知怕也不知痛。不论是闯祸后被父母责骂,亦或是在街上被人追打,这些都未使他感到过惧怕与伤痛。可当那日,看到她误将布球踢中父亲的座上宾李大人时,恐惧第一次涌上了他的心口。
他不怕尖锐的话语,却怕它们刺伤她;他不怕狰狞的木棍,却怕它们打伤她。
那晚,当父亲手中的长鞭狰狞地向她冲去时,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就那般全然不顾的舍身护她。怒火中烧的父亲见他如此护妻,不禁将火气全然转于他的身上,仅木棍就打坏了两根。一时之间,全府上下乱作一团,哭喊与求饶之声漫布厅堂,可被打的他却始终不发一语。
他咬牙逞强,只是为了让她知道:她的夫君并不傻,他想守护她,他可以守护她。
殷红的血液染湿了长衫,耳边的喧闹也似与他渐行渐远。意识模糊前,他终于在人群中找到了她的身影。他看着她跪地向父亲求饶,看着她额头磕出鲜血,看着她满面泪痕地向自己扑来。
阖眼倒下的瞬间,他只觉得心口疼痛异常。直到多年之后,他方才明了,那便是心痛的感觉。
叁
他自小体弱多病,爹娘曾请来术士为他解难。但那术士见过他后,只留下一句“不仙不神不妖魔,是缘是劫是因果。”便摇头而去。那时的他尚不懂得其中奥义,可如今看来,缘是她,劫是她,因果轮回早注定。
遇见她后,他曾一度苦恼于她对自己的若即若离。他总不禁地走近她,想要了解她的一切:她的喜恶,她的悲欢,她的过往,她的将来。可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宁愿只遥遥守护她,宁愿未曾认出她的真身,宁愿一生做个痴傻之人。
“息归,你穿红色的衣裳真好看。”那日,他只当那鲜红的皮毛是她的新衣,却不知那实为她的赤狐真身。说来可笑,旁人的相遇是为团聚,而他们的相遇却为别离。她告诉他,十八年前萧老爷曾有恩于自己一家。得知恩公之子命中有劫,于是她便化为人形助其渡劫。
待他认出她的真身之际,便是最后一道劫数到来之时。
他不知何为劫数,亦不知自己是否准备好迎此一劫。但他却知道,她想完成的事,便是他最重要的事。可默默为受劫做着准备的他却不知,她只是道明了前言,然则隐瞒了后语。
渡劫成功之际,亦是他二人情缘骤断之时。
肆
未过多久,劫难果然悄然而至。那几日,他只觉身子如处冰窖,神智也愈发混乱不清。可每当他觉得自己就要幻化成风,形消骨毁之时,总会有一股力量将他聚回体内。终于,在生与死的不断拉扯后,再次睁眼的他回到了人间。
清醒后,过往的种种好似一场大梦,那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但关于她的一切,他却全都记得真切。得知他苏醒后,爹娘便急忙赶来与其相见。待他将自己梦中的幻影讲与众人听罢,爹娘只怔怔地看着他,而后即相拥而泣。翌日,萧太常之子痴傻复醒之事便传遍了江浙之地。
家人皆因他痴傻不再而欢喜,可她的眼底却闪映着令他不安的影迹。他虽说不清自己在担心着什么,可却总觉得山雨欲来,风暴将至。
自从他神智清晰后,她便经常一个人发呆,有时甚至有意冲他发火。他只当她是在试探自己的真心是否改变,于是便加倍的好好待她。不论世人会如何评说,不管她是仙是神是妖魔。他只相信,缘随天定,份靠人为。纵使以死亡为代价,他亦要誓死护卫他们的情缘。
可没想到的是,最终斩断情丝的,却是她心中的剑。
伍
他知道,那日她是故意打碎玉瓶引得父亲大怒。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她离别前的铺垫。终于,他的所有担忧与不安都在她出走的那天得以印证。
这场感情的赌局是他输了,输得体无完肤,一败涂地。
自她走后,他食不知味,寝不能安。分别七百余天中,他在画纸上描摹她的容颜上万余遍。家人怕他再次痴傻,不断求其续取妻妾。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爱的若不是她,一切便没都了意义。
不知是他的诚意感动了上天,还是她也对他留有余念。百余天后,他竟又在第一次相遇的林间遇见了她。
他求她随自己回府,可她却说自己是他的情劫,与她结合只会让他断绝子嗣,背负不孝骂名。而他则是她的命劫,他若无后,她便无法飞仙,唯有永世困于妖界。她知道,他可以不在乎自己,却不能不在乎她。
“如何帮你渡劫?”
“唯有相忘于江湖。”
那天,他将描摹了她上万张的画卷置于她屋前。而她则当着他的面,将那万千情思,付之烈火,灰飞烟灭。
“对你,我只为报恩,从未含情。”
纵知自欺又欺人,何奈缘浅却情深。为断情缘,她迫他击掌为誓:“一击掌,璟煜再娶妻妾。二击掌,此生不复相见。”
相见不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痴缠如许,到头来,却终是个了断。
大婚前夜,当她将亲手缝制的喜袍送与他,随后便决然而去时,他只当唯有自己难改情深。可今日,当他看到这漫天杜鹃花舞时才明白,痴傻如他亦如她,只愿将圆满送与对方,把遗憾留给自己。
飞花落,喜袍着。纵使故人不再见,真情亦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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