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祖

作者: 塞外胡杨 | 来源:发表于2021-03-30 08:52 被阅读0次

    周六晚上,接到父亲的电话,劈头就是一句:“你明天没问题吧?”

    我有些慒,听父亲这意思,定是我答应过他某件事情的,只是这些天心神不宁,早就忘了,又怕他多心,连忙支吾着“没问题,明天几点?”

    “就是回家给老坟烧个纸,用不了多长时间,八点后来接我就行,不必太早。”父亲总是迁就我这个睡懒觉的毛病,哪怕我这个儿子也已经40多岁。

    哦,我才想起,清明将至,上周确是说这这周末和他一起回老家祭祖的。祭祖是我家的一件大事,尤其对父亲来说。

    我的祖上很穷,曾祖父死后,为谋一口吃食,曾祖母带着幼小的爷爷和老姑改嫁到现在的村子,为得便是承继一份产业存身续命,然而改嫁的这家男人也死掉了,孤儿寡母再次陷入绝境。爷爷便到舅太爷家做长工糊口,艰难度日。后来爷爷好容易长大成家,又赶上饥荒瘟疫,一个月的功夫,三个孩子先后夭折,只剩下我的父亲和姑姑。其间血泪,斑斑可鉴。

    穷困潦倒的生活,自免不了周遭冷眼,让父亲性格要强而敏感。仿佛是要弥补童年所遭受的冷落和亏欠,又或者是要告慰祖辈在天之灵,对于祭祖,父亲极为看重。从祭品纸扎的数量到祭祀的每一个程序,事事亲力亲为,力求合乎规矩。

    便拿烧纸来讲,父亲对此似有执念一般。清明时节,天干物燥,别人家烧纸都小心翼翼的控制着火势,一点点的添烧,父亲却仿佛觉得这火燃得不够风光盛大,往往将纸扎一古脑儿添进火里,烈焰升腾起丈许来高,有几回差一点引燃了坟头的杂草枯枝。弄得每次烧纸,我都如临大敌一般,拎着个铁锹在一旁严阵以待,哪容得有半丝的怀远哀思。后来,在我和母亲的极力抵制下,这情况才算收敛了一些。

    然而近些年政策收紧,纸是不能再烧了。这次回乡,是一个阴郁的天气,持续了多日的雾霾还未散尽,天地一片苍黄。沿途的村庄里到处都拉着倡导文明祭扫,严禁野外用火的横幅,大喇叭里播放着政府的公告,原本有些阴郁的天空更弥漫着紧张的空气。政府的广播虽然字正腔圆,终究不接地气,远不如村里广播来得言简意赅、杀气腾腾——“喂,村里人注意了啊,天干物燥,今年上坟不许烧纸,公家要抓人了啊!”短短几句话,原因、要求、后果交待的清清楚楚,直接了当!

    纸不许再烧,祖还是要祭的。沿街的纸扎铺与时俱进,卖起了塑料假花,村里为了引导大家文明祭扫,也给每户配发了两把。虽然如此,但父母还是准备了少许元宝纸钱,找了个铁盆在院子里小心翼翼地烧了,将纸灰包在塑料袋子里,叮嘱我撒到坟头上去。如此,也算是给祖宗有了交待,九泉之下,不致挨冻受饿。

    我便抗着铁锹,随着父亲往坟上去。农村是渐渐衰败了,庭院荒芜,墙倒屋塌,那些空空的窗洞象一张张徒然张大的嘴,作着无声的呐喊。然而春天一如过往,柳枝招摇,梧桐缀苞,草色沿着石板缝隙延伸着,对这人间兴废不置一语,自顾自的繁华。

    村里不大的小广场上车子停得满满当当,都是回村祭扫的。一路上遇见不少的村里人,平日里大家各自忙活,难得一见,每年的祭扫是不多的见面的机会,然而也仅仅是打个招呼,客套几句,然后又是各自奔忙,虽然依然亲切,但总归多了几分生疏。

    我们本家七八户家庭共同的老坟离村子不远,二里来路的样子。但这些年没人打理,通往坟地的小径上、田垄间荆棘遍布,杂树横生,早荒芜得不成个样子。我拎着香火纸灰的塑料袋子左躲右闪,终于还是被挂烂了袋子,用来挂树的纸串撒了一地。

    老坟的荒废更让我吃惊。坟头的松柏依然繁盛,只是疏于修理,枝桠横出,和地上蔓生的荆条嵩草一起把坟头罩得严严实实。透过枝叶缝隙,不知哪位本家先人的坟头赫然有两个黑漆漆地窟窿,直通向地下。盗@墓!我脑子里嗡得一声,一种巨大的耻辱和悲哀瞬间袭来。

    早就听说这几年农村盗@墓猖獗,据说并不为财物,只为女性死者的骨殖,用来配阴@婚,简直是丧尽天良!我指着那黑窟窿看向父亲,父亲的脸色暗然,随即低下头无奈地叹了声,“去年就有了,偷骨殖的,没法弄,简单遮掩下算了。”

    是啊,还能怎么办呢?某位先人骨殖的被盗简直是一定的。报案吗?且不说破不破得了案,便是破了,对着一大堆破败的尸骨,怕也无法确定哪位是自家的先人了。

    做DNA测定吗,那又是一大笔不小的费用,更何况那些残破的坟头需要整修,又是一笔支出,对于本已捉襟见肘的日子,实在是一个不小的负担。

    我们默默地摆好祭品,点上香,在树枝上挂上纸钱,然后默默地清理杂草,给坟头培土。同来的几个本家也默默地做着这一切,大家心照不宣似得,谁也不往那盗孔处看上一眼,脸上写满了木然的悲哀,只是像履行一种古老的仪式,或者静待这仪式的死亡。

    这不是我记忆中的祭扫。三十年前,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清明祭扫是一件多么丰富的事情啊!山明水秀,柳青花开,我们随着大人一起去探望祖先的归宿。那袅袅升腾的青烟,一头连着先祖,一头连着后人,坟头郁郁葱葱的松柏,根须拥抱着过去,枝叶荫庇着未来。

    除开祭扫必备的仪式,对于孩子来说,祭扫更是与自然的亲密接触。我们沿着祖先走过的山路奔跑,沐浴着祖先温暖的目光成长,河里摸只螃蟹,路边拔一把野韭,女孩子折几枝桃花,把春光写在发梢,男孩子吹一管柳笛,把春曲吟在嘴角。淡淡地哀伤与对先人亲切的想象交织在一起,对死亡模糊的认知与对生命美好的向往交叠在一起,虽是祭扫,更似拜访,虽是回望,更似启迪。

    祭扫完了,大家便开车离开,村里小广场又显得空空荡荡起来。大家沿着新修的水泥路,顺着山势,绕过村头的老柿子树,路过早已废弃掉的老井,经过麦田和菜地,转几个弯,消失在山的尽头,去往一个叫城里的地方。

    我听见,那些老屋空空的窗洞在呼喊,我听见,那荒坟漆黑的盗洞在歌唱:

    魂——兮——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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