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梦的车灯，闪闪亮

老梦的老家像极了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阡陌交通，鸡犬相闻。整个村子的前方只有一条青石板路通往外界，村民很小资的在路的两旁种满了桃树。我经常问老梦，为什么村里的人要种桃树而不种其他的树，老梦说：因为他们是猴子变的。对此我深信不疑，因为老梦就是属猴的。而后才明白，老梦也不知道，随便扯个话过来诓我的。

老梦名字中有一个梦字，所以村里的人都叫他梦哥。我经常嘲笑他这个名字太娘了，175一汉子叫这名好意思吗？后来，村里一老姑娘告诉我，梦哥当年还是一风流倜傥的文艺青年，往那儿一站，把一群姑娘给迷得像做梦一样。对于这番言论，当初是把我雷的外焦里嫩，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实在不敢苟同。按理说，老梦当初长得还算不错，为嘛我就没遗传到一点帅气的基因，给长残了。

记得，小时候老梦和我妈忙于做生意，就把我和妹妹放在老家。从小我就是一豪放派，带着弟弟妹妹满村子的晃悠，拿根树枝舞剑，到点就回家吃饭。通常是我和妹妹在老家待到天黑，老梦才骑着他那辆自行车过来接我们。后来老梦的生意做的有了点起色，自行车换成了摩托车，那时我也上小学了，回老家的时间少了很多。但是那是，爷爷奶奶还在老家，村里面也都还有十多亩的土地，春耕秋收爷爷奶奶经常种一些玉米，小麦等粮食。

所以农忙时节，老梦和我妈还是要停下手中的生意，回老家帮忙收割。我其他的叔叔婶婶也要回去一起帮忙，那时我们全家基本都相聚在老家。我和弟弟妹妹们，自然是待在院子里玩，在堆积如山的玉米上踩来踩去。对我们熊孩子般的淘气行为，奶奶经常会骂我们是一群败家玩意。一整天忙完之后，一大家人聚在一起吃饭，那时天色已经全暗下来了，吃完饭就各回各家，这时奶奶就会变魔法似的拿出一些土特产塞到各家手上。

我妈拿着土特产，带着我和妹妹在路旁，等老梦把他的摩托车开过来。那时我和妹妹还算比较瘦小，和我妈三个人勉强挤在老梦的车后面。记忆中回家的那条路，有一个很陡很陡的上坡，老梦每次都喜欢故作深沉的说“哎呀，你们太重了，这坡太陡了，我开车上不去，你们下去一个人？”

“你这才怪，怎么就上不去了，要下去你下去。”我妈没好气的说。

“我下去，你来开。”老梦大笑。

“妈妈，你太重了，快下去，快下去。”我和妹妹异口同声的说。

“我不下去，我懒得走。”

“你们两个年轻的下去，跑起来，我在后面给你们打灯。”那时，我哪叫年轻，根本就是年幼啊，但当时被老梦一说自然觉得自己要表现出英雄般的气概。拉着妹妹，麻溜的下车，撒丫子就开始狂奔。老梦和我妈在后面，打着摩托车的车灯，远远的一处光照射过来，整条路亮了起来。

但往远处看，依旧是漆黑的夜色，每跑一步，左右的景象便往后退一步。抬头望天，月亮静静的挂在天上，周围泛着圈圈的白光，每跑一步，月亮便跟着跑一步。等我们把那个上坡跑完了，老梦的摩托车也跟着上来了，我总会很傻的站在原地，煞有介事的敬一个礼，老梦每次看到便假正经的回我一个“得勒，上马”。

于是乎，我又麻溜的上车，大口的喘气，心脏跳个不停。很多年以后，我回想起小时候的那个场景，总是调侃老梦真偏心，舍不得他老婆走路。但是我依旧觉得那个场景很温馨，每次带着我妹在前面跑的时候，背后一束光打过来，向后望却看不到老梦和我妈，只是一个车灯闪着黄亮的刺眼的灯光。耳旁是摩托车的声响，风拂过的呼呼声，夹杂着心脏的跳动声。灯光，声音，黑夜，月亮，构成了童年里不可替代的场景。

后来，初中地震了，那天中午房屋跳起了老年迪斯科，哗啦哗啦，轰隆轰隆，咔，房子就塌了。我被困在传说中的废墟里面，最后还是同学给拉出来的，那时老梦和我妈在另一个地方做生意，地震之后他们把货物全扔了，开个车拼命的往回赶。

一路上都是倒塌的房屋，和砸伤的民众，老梦心里想“完了完了，这两孩子估计有一个得完了。”回来一看，我跟我妹灰头土脸的蹲在一个墙角啃方便面，一瞬间感慨万千“老天，待我不薄啊。”后面老梦得知，我是从废墟中给拉出的。自此之后要啥买啥，因为他总后怕要是当时我就埋里面，那他不得后悔死。

地震之后，家乡山体垮塌，道路中断，隧道塌方。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完全一个封闭的状态。于是乎，广大的吃瓜群众就开始主观臆想。伴随着严重的被迫害妄想症，天天造谣说家乡一周之类要沉下去，变成一片海洋。当时年少无知，听到此番言论，不由的给吓尿了，自怨自艾觉得自己不久于人世，还是全家一起死的那种。

现在看来，当初造谣的就是一个小王八蛋，自己也是一傻逼这么扯的话，竟然也相信。不过那时，面对着家乡那状态，封闭，混乱，人心惶惶，禁不得别人说几句的。好死不死，那几天的天气也是怪，明明是五月中旬，天冷的像寒冬，晚上睡觉还得加被子。而且一到晚上，妖风大作，风云突变，一股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既视感，把我家的帐篷顶都给掀了。谣言，无法解释的天气，晃动的人心，老人，小孩都隐约的担心：家乡别真是要沉了，沧海桑田啊。

那时，老梦已经决定尽快把我和妹妹送出灾区，去隔壁城市的大伯家避避。临走的前一天晚上，谣言愈演愈烈，说家乡就快要沉了。我没管，每天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老天让你死你也不得不死啊，可别瞎操心了。晚上我睡二觉，起来上厕所，看见老梦开着车灯在鼓捣啥玩意。走进一看，他把家里的老自行车给翻出来，把轮子卸了，拿出内胎，用打气筒给内胎打气。我着实被他逗乐了“爸，这是搞得啥玩意。”

“你别管，进去睡觉。”老梦没搭理我。

晚上，老梦把我和妹妹推醒“醒醒，醒醒，给你两看个东西。”说完，老梦就从身后拿出两个打满气的自行车胎，顺势的给我和妹妹脖子上一人挂了一个。“要是晚上真的要沉的话，你两把这个当救生圈，别怕哈。”

我是被老梦搞的哭笑不得，他还能整这出，被那谣言给吓傻了吧。于是乎，后面的整个半晚上，我和妹妹都是枕着一个自行车轮胎睡觉的。现在想想那场面实在是，不忍直视。过了好久我问老梦，当初咋想到往我脖子上套轮胎的，老梦说“我不是信谣言，我是真怕啊。”

后来，我一直都觉得老梦开车灯打轮胎的那个场面很搞笑，亲戚朋友也经常拿这事来调侃他。但现在我觉得，老梦在车灯下打轮胎的身影还是有那么一点可爱的。一个父亲，在面对天灾和无法解释的谣言时，总会做出一些在外人看来相当匪夷所思的事。但是，我知道，不管多么的搞笑，他都是我伟岸的靠山和迷茫时的灯光，他所做的，都是爱我的。

第二天早上，老梦送我和妹妹离开家乡。那时通往外界的道路已经断了，主要的隧道塌方无法通行，要想出去就必须走很久之前的盘山公路。那路九曲十八弯，狭窄，险峻，汽车无法通行，老梦只能骑摩托车。走的那天早上，老梦把家里高价换来的饼干和矿泉水塞满了我的行李包，稍在车后座上，载着我和妹妹一路翻山越岭。

依稀记得那天，走的很早，天还没有透亮，老梦开着车灯照着前方。忽暗忽明的光亮中看着的全是道路两旁的废墟，隐约的透出阴冷的味道。而后，天渐渐明亮，太阳东升，一路上老梦都没停下来，原本两个小时就可以走通的路，老梦绕老路走了六个小时。把我和我妹送到高速路的出口，前来接应的大伯已经等了很久，坐车已经把我做麻木了，老梦重新帮我扎了头发，把我塞到大伯的车上“大哥，这两个娃要麻烦你多看着点。”

“爸爸，你们后面是不是也要过来啊。”我一脸茫然的问。

老梦骑上他那辆拉风的旧摩托车，给我按了两下喇叭，潇洒的甩了一下头发，掉头就走了。后来，我看电影《美丽人生》中的父亲在走向刑场时，给躲在柜子中的儿子欢乐的抛了个媚眼，我总会想到老梦那个潇洒狂妄的甩头。

很多事我后来才知道，大灾之后有大疫。地震之后的家乡大有疫病爆发的趋势，在我们走的第二天就已经实行了短暂的封城。老梦除了担心家乡要沉的谣言，更担心的是无法掌控的疫病爆发，所以他才要翻山越岭的把我和我妹送出去。很多年之后，我回想起老梦打着车灯送我们走的时的画面，那时他送出去的是希望，折回来的是责任，毕竟我妈，我爷爷奶奶还在家乡，他不可能不管自己一个人跑出去躲避。但他也不放心，把我和妹妹留在危险重重的灾区。

高三，我选择艺体，去省城培训。无奈涉世未深，天真愚蠢，被同学老师联合起来算计骗钱。一般正常的培训两万就可以搞定，结果我被人下套足足花了五万。关键是自己傻逼到，对算计之人推心置腹，到最后才猛然发觉。这事不敢跟老梦说，自己一个人压子心里，苦苦折磨。我不是在乎别人骗我，而是我敢面对自己竟然这样的蠢笨，无用。

虽然老梦不算太穷，但是也禁不起我这样的造，他们的钱得来也是不容易的。长期这样的压制，煎熬，加上在外面培训了半年的专业，走之前考二本都没问题的分数，回来之后竟然连一个大专的分数都够不上。我无数次的做噩梦，醒来大口大口的喘气，我怕自己辜负了老梦这么多年来在我身上付出的心血和金钱。他们精心培养的女儿，到头来竟然是一个被人骗钱而不自知的傻逼，我无法容忍自己的失败，无法原谅自己的愚蠢。我一步步的逼迫自己，往死里逼，那段时间自己就像一个精神病一样，不停的骂自己“你个傻逼，你个傻逼。”

后来，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我跑到客厅，对着老梦和我妈大喊大叫“你们死心吧，我考不上本科了，我连个大专都上不了，你们的钱就当是喂了狗。”说完，我就嚎啕大哭，我给他们说，我被同学老师骗钱，我成绩一落千丈，我就是一个废物没有一点用。这次一向假正经的老梦，严肃的坐在沙发上不说话，我以为他们会问我是怎么被骗的？成绩为什么会下降？奇怪的是他们什么都没问。

我哭完了，老梦给我端了一碗饭“我说吧，我和你妈一直都没指望你考个啥大学，你考得上就考，考不上就算了，我们不会逼你。还有你被同学骗钱这个事，也不是啥大事，我给你拿钱就是让你出去历练的，拿几万块钱买一个经验教训，还挺划算的。很多事，我宁愿你现在去经历，虽然很那啥吧，但是以后你就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既然是历练，总得花钱吧，这钱值啊，免得你以后要花更大的钱，吃更多的苦。你啊，别想那么多，有啥啊，吃饭。”我是一边吃饭，一边流泪，感觉自己长久以来的压力和逼迫，终于结束了。

再次离家，是我要到省城参加联考。走的那天依旧是个早晨，天没亮，我要在家楼下等车到车站。我起来收拾好东西，抹黑出门，下楼梯，不一会老梦打着个车灯就来了，明晃晃的照着我，突然就很想哭。他停在我面前，二逼的敬了一个礼“得勒，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