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中秋没月亮

    院子里晒了一地通红的柿子，惹得左邻右舍的小孩伸头探脑，骚虎却一个也舍不得吃。他娘要赶集卖了它们去买月饼、买盐、买灯油。中秋节快到了，他要和娘一起去看望姥姥。西屋的窗台上还放着几个最好的柿子，那是骚虎挑选出来准备送给杨钰竹的。

    骚虎长得虎背熊腰，可惜腿长得短，人显得憨头愣脑。那是三年大饥荒留下的痕迹。他爹和弟弟老虎都是在那年饿死的。打那时起，他娘就为韩家死死地守着他这棵独苗。

    农历八月十三那天傍晚，骚虎又和往常一样钻到知青人堆里跟着一块儿收工回家。他不管别人怎样嘲笑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仍然厚着脸皮往杨钰竹跟前蹭。

    杨钰竹是最漂亮的女知青，属于“可以被教育好”的黑五类子女之列，原因是她原先当中学老师的爸爸正在劳改农场接受改造。这天，她刚回到知青宿舍还没来得及打饭就又被民兵营长叫去汇报思想。她近来经常被叫去大队部单独接受教育。听传达通知的民兵说公社革委会主任今天也在大队部，等着给她辅导毛主席著作。

    杨钰竹回来的时候骚虎已经睡下了。骚虎的娘听到有人敲门，开门看见是杨钰竹，一阵惊喜。惊的是杨钰竹的头发有些凌乱，衣服也显得不顺眼，脸上好像还有泪痕。喜的是她说要见骚虎。

    杨钰竹闯到西屋，骚虎已经起来穿了衣服。杨钰竹怯生生地问：“骚虎哥，我能亲你一下吗？”骚虎一时愣住了，等醒过神来，竟不知道说什么好，猛地一把搂住了她。

    第二天早晨上工的时候，大家在离村庄不远的水塘里发现了杨钰竹的尸体。尸体的肚子有点儿突出，有生孩子经验的妇女都说她肯定怀孕好几个月了。民兵营长闻讯赶来，呵斥大家赶快去地里干活，又指派几个民兵把尸体抬到大队民兵营部去，自己也赶在前面去给公社革委会主任打电话。

    那天的农活是收花生。生产队长分配任务时突然发现跟在自己身旁的骚虎不见了。

    骚虎娘赶集回来见自己临走给儿子准备的午饭没人动，不由得心神不宁。她等不及收工，急急地往大家干活的地里赶去。路过水塘，她发现不远处的玉米地里躺着一个人，正是她的宝贝儿子骚虎，浑身是血，像死了一样。骚虎娘像狼一样嚎哭起来。哭声惊动了正在干活的村邻，大家赶紧把骚虎往大队部卫生室送，几个妇女一边走一边劝骚虎娘别哭、救人要紧。

    赤脚医生见骚虎昏迷不醒，就要陪着骚虎娘马上送骚虎去公社卫生院。正在大家准备板车和用品时，几个民兵闯进卫生室，不由分说拖起骚虎就走。骚虎娘见情形不对劲，扑上去和他们撕打起来。

    那年的中秋节是个阴天，飘着小雨，时不时刮过一阵小风。雨淋在身上让人直打寒噤。民兵营廊檐下躺着三具尸体。那个苍老的中年妇女是骚虎娘，她是在夜里喝农药自杀的。临死前，她给儿子洗了脸，换了干净的衣服，还把自己当年出嫁时穿的衣服穿到杨钰竹身上。

    此刻，民兵营长正躺在公社卫生院急救室里，大队书记和公社革委会主任都来看望过他。主任还特别叮嘱院长要把抢救民兵营长当作政治任务去完成。他说，要告诉医生和护士，忠不忠，看行动。检验他们是不是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的时候到了。院长对着毛主席像表态一定不辜负主任的信任和重托。主任走出卫生院大门的时候，院长忽然追上去请求说，营长丢失的那一截命根子能不能再找一下，说不定扔在水塘里了，派人捞一下试试吧。

    营长那命根子处受的伤太严重，伤口污染很厉害，缝合起来非常困难，又没办法植皮，再加上留置的导尿管时刻刺激着伤口，造成他一直高烧不退，始终昏迷不醒。

    过了两天，营长仍然没有醒过来。院长又一次请求主任把营长转到县医院去治疗。主任坚持说相信院长的阶级觉悟，相信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医护人员一定能创造奇迹。院长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好像突然有些明白了。

    又熬过了两天，营长终于永远醒不过来了。

    主任闻讯后把院长臭骂了一顿。然后，打电话给大队书记叫他速来料理后事。

    当晚，主任和书记在镇上最僻静的饭馆里喝醉了。外号阿庆嫂的老板娘第二天上午奉命把院长也叫到了饭店。

    营长的追悼会开得很隆重。除了本大队的社员都在营部门口的操场上排队外，全公社各大队的干部代表和民兵代表都来了，主任也亲自率领公社干部代表出席。大队书记致悼词，介绍了营长的革命历程和光辉事迹，号召大家向他学习，做毛主席的好学生，像他那样忠于革命忠于党，誓死捍卫毛泽东思想，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

    书记讲完话，场上鸦雀无声。他随后请公社领导作指示。话音刚落，知青队伍里却有人喊了一嗓子，要求公布杨钰竹的死亡真相。

    杨钰竹和骚虎、骚虎娘前几天已经火化。杨钰竹的验尸报告说她是失足溺水死亡。

    骚虎以现行反革命罪论处，他破坏毛主席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死有余辜。

    杨钰竹的母亲大老远赶来收尸，最终还是听从了乡亲们的劝说同意把女儿的骨灰和骚虎葬在一起。

    乡邻们挖开了骚虎爹的坟堆，把骚虎娘的骨灰葬在那一具白骨的右手旁边，当年他下葬时只裹了一张芦苇席。骚虎弟弟的坟墓早已看不出形状了。乡邻们就把骚虎和杨钰竹的合葬骨灰墓埋在了他爹娘的坟茔西侧。

    第二天早晨，大家发现那两个坟堆旁不知被谁插上了招魂幡。招魂幡在晨风中呼啦啦地抖动着，好像在哭诉。

    上工的队伍越走越慢、越走越凌乱。经过水塘时，连生产队长也好像走不动了。

那年的中秋没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