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岭风雪游(其一)
漫天风雪中登上泉岭,是在1995年除夕下午。
泉岭是故乡进贤县境内的一座小山。它以山间数股终岁不竭的泉水而得名,浙赣铁路像一条玉带紧紧围绕在山麓之南。山南不远处,抚河汤汤急流,向北分左右两支进入金溪湖和青岚湖,又掉头折向东北,汇入烟波浩淼的鄱阳湖。
相比五岳,泉岭山只能算是一座小山。若与大庾岭海拔400余米的小梅关相比,它算是个小兄弟。但在平均海拔50米以下的鄱阳湖平原,泉岭顶却以海拔159.8米,成为方圆数十里的最高峰。
那年除夕,我和妻儿乘车行驶一百多公里,在上午回到家里。大姐二姐和两位姐夫,大哥大嫂,妹妹妹夫和弟弟都带着孩子们提着大包小包回到老家给我父母拜年。爸妈看着儿孙们全部回家了,二老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大家一起动手弄午饭并准备年夜饭,屋里到处闻得到饭菜香和糖果点心香,孩子们的嬉笑声和村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打成一片。家里充满了年的气氛,热闹极了。
下午2点,家人们饭后在嘘寒问暖,妻子抱着儿子在与家人谈笑,我与从青岛回来的弟弟去登泉岭山。
原本打算上午去,但天上突然下起了雨加雪,雨丝裹着雪珠打在屋瓦上丁当作响,气温骤然下降。爸妈说这样的天气,上午就不要去了吧。我和弟弟只有相对苦笑。
午饭后,雨加雪变成了鹅毛大雪,门前的柳枝很快就披满了雪花,纷纷扬扬的大雪把天地裹了个严严实实。“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等诗句立刻涌上了心头。我和弟弟游兴大发,都说“好雪,登山去!”两个十几岁的侄儿嚷着要同去,于是,叔侄四人都披上雨衣,一头扎进了茫茫的风雪世界。
穿村而过向东北走,穿过浙赣铁路下的一条隧道,翻上一座小山,前方是个小水库和一片小松林。此时,北风呼啸,松涛阵阵,山间一片白茫茫。
雪越下越大,铺满了山路,脚踏上去,咔嚓作响。远处山谷的积雪被大风吹得漫天飞舞,又挥洒到空旷的原野。这是南方罕见的冬景。
最美的要数前面山坡上的一片油菜花,她们在雪地里舒展着朵朵娇艳的金色花儿,迎着朔风翩翩起舞,舞姿婆娑,如诗如歌。花香随风飘来,沁人心脾。朔风吹来,雪地里落满金色花瓣。走过一段路,我们立在山谷里回望,那一丛丛金色花儿开放在雪坡上,仿佛是天上飘落的一片金色的云彩。
雪势更大了,山间景色不断变化,人往前走,山往后移,雪在轻的飘,人如在梦幻里。视线所及,无处不令心旌摇荡。
不久我们来到泉岭山脚下,举目仰望,山顶似乎伸手可触。天色朦胧,好像乡贤南唐大画家董源的山水画底色。雪花纷纷从空中飘落,好似一群群萤火虫在月光下飞舞,令我们目不暇接,眼花缭乱。整座泉岭主峰披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雪,但冰雪覆盖得并不均匀。从山麓山腰直到山顶,峰峦起伏,沟壑纵横,树木丛生。山间基本被杉树林覆盖,树下这儿哪儿时而可以看到草儿露出一星两点的绿意,是在为严寒的山间报道春的消息吗?
少年时代,我曾和大哥作为公社基干民兵,手持佩有制式刺刀的半自动步枪,在林间开阔地进行过短期军训,军训后期进行了50米胸环靶子实弹射击,我打了个优秀,大哥得了个良好。
上山的雪道像匹巨大的白虎爬坡时不断扭动的脊背,由低到高逐渐隆起。雪道两边有许多奇形怪状的石头,大的如猛兽欲搏人,小的如脱兔在狂奔,更小的则像雨后刚刚膨胀起来的小蘑菇。
我们艰难地在山梁上攀登,道路两侧的树枝都结上了冰凌,北风一吹喳喳直响。接近山巅的悬崖边,一棵苍劲的巨松在冰雪中迎风挺立,银盔银甲,威风凛凛,就像一位身经百战的良将。
终于登上山顶了,此刻山风劲吹,吹得我们衣发飘扬。纵目四顾,河流、田野、房屋、桥梁、公路和铁路等如积木般具体而微,一一呈现在眼前。
向北望,风雪弥漫处,隐约可见远处的一片茫茫白水,就像一面面神镜在熠熠闪光,那是进贤县境内两个内湖——军山湖和青岚湖,元末朱元璋和陈友谅在鄱阳湖鏖战时,双方军兵曾出入此二湖。现在湖内盛产鱼虾,军山湖大闸蟹闻名全国。
西北远处,因距离太远,风雪又大,看不见“星分翼轸,地接衡庐”的南昌城,只见一列火车吐着长长的白烟在梁家渡大桥向西疾驰。梁家渡大桥下的四方齐家村为开国少将齐钉根的故里。
向南望,冰雪冻不住的抚河滚滚西流,这是中国境内一条有名的文化河。古往今来,这条河不知孕育了多少华夏彦俊——晏殊、晏几道、李觏、王安石、曾巩、陆九渊、汤显祖、游国恩、萧涤非、盛中国……其中写过“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的晏殊、晏几道父子,他们的故里文港镇晏家距泉岭南麓只有十余公里。
抚河东岸温家圳镇杨溪李家是中国近代教育重要奠基人、百年巨匠张大千的老师----书画家李瑞清的故乡。西岸的南昌县黄马乡界冈村,据现代学者考证,实系清代艺术家八大山人隐居十五年之久的介冈灯社鹤林寺所在地。
向东望,依稀可见屋舍俨然,参差数万人家的进贤城。唐末诗人罗隐先后几次到过那里,有诗《赠伎云英》为证:
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泉岭山就居于这众多名胜之中,这是泉岭之幸,故乡之光!我们四人都这样认为。
徐霞客曾说过:“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如果从山的奇险秀丽来说,小小的泉岭自然难与名山大川分庭抗礼;但祖国的江山毕竟是如此多娇,无论是有名还是无名的,只要你肯认真地观察,仔细地体味,你就可能发现它们各自不同的特点和妙处,孔子曾经“登泰山而小天下”,就上述意义来说,我们叔侄四人风雪之中登上泉岭山,是否也可以说“登泉岭而小天下”呢?
怀着这种思想,在家乡除夕下午年味十足的此起彼伏的爆竹声中,我们在夕阳中愉快地踏上了归程。
车轮 子 响(其二)
渔夫爱桨声,歌手爱琴声,我和乡亲们爱听火车声。
——题记
现代社会里,没听过火车声的人恐怕要绝迹了,就是说火车声是很普通的。然而不同地方的人听到火车声后的感觉应该是不同的吧。真的,我记忆中的童年时代家乡的火车声也许会与别人不大一样吧。
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中有篇小说叫《车轮子响》,写猎人在草原之夜的一次遭遇,很是惊险。今天我想借这个题,写一写忆念中童年时代对故乡火车声响的印象。
故乡是江南的一个很普通的小村庄。全村二百多户,分南北而居。浙赣铁路像一条玉带自东西方向穿村而过。温家圳火车站(也是我的故乡)就在村的东头。
每当火车进站时,钢铁巨人的巨大脚步声震耳欲聋,铁道两旁的房梁、墙壁、屋瓦、柳树、桃树、石榴树、夹竹桃被震得摇摇欲坠,地面像在筛糠。大晴天,蒸汽机车头从烟囱里吐出的白烟像素绸似的甩入蓝天白云中。
车站铁道线南北两边各有几百米长的行道树,一色的白杨树,“一丈以内绝无旁枝”。
每天黄昏时分,无数只鸟儿次第归巢。火车“咣当咣当”开进车站,惊动了树上的主人,成千上万只鸟儿叽叽喳喳,聒噪不停。它们围绕着树枝上下翻飞,像大河中的波浪在雨季里翻涌,像飓风在秋天洒下了一片片落木,遮天蔽日,蔚为壮观,令观者惊骇不已。类似情况,天天这样。
我和乡亲们都是听着钢铁巨人震耳欲聋的脚步声长大的。
我家房屋离铁路线不到二百米。高中时期的一个暑假,班上一位外乡同学也是我的好友来我家玩了几天,晚上他与我挤一张铺。他被整夜不断的火车声吵得睡不着。看到我整个夜晚睡得十分酣然,他自然很惊讶(当然会惊讶)。我笑着对他说,如果某天晚上听不到火车声,我和乡亲们反而不习惯,会失眠的。我还跟他开玩笑说,多少风云人物都曾坐着火车经过我家呀。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震惊中外的“九·一三”事件发生前夜,毛泽东就曾坐着专列来往于浙赣线上找各方“诸候”打招呼,敲警钟。不过,这位博古通今的历史巨人乘车经过我家时,大概不会知道我家乡这个小小的三等火车站吧。
夜深人静时,远处的火车发出呜呜的汽笛声向我家开来,我躺在床上,耳朵里有一种不可捉摸的声音,黑夜里一会儿好像传来阵阵波浪声,一会儿仿佛传来远处抚河里汩汩的河水拍岸声间或有大鱼跳水的泼剌声,一会儿又好像传来山风奏起的阵阵松涛声。伏耳谛听时,却好像什么声音也听不到。火车有时进站稍停,有时穿村而过。我和乡亲们几乎能毫不费力地凭车轮声分辨出开进车站的车种:车轮声平和,节奏均匀且稍快的,嗯,这是快车(到站不停的客车或货车);车轮声平和,节奏均匀但车轮声越来越慢的,后来终于停下来,能听到“嗞——”的一声非常细长且清脆的刹车声的,嗯,这是慢车(到站会停的客车或货车)。
倘若有人要问,到站即停的客车和货车你怎么分辨?分辨这个其实也不难,那轰隆隆地一直开过来并逐渐停下来,刹车声尖锐且稍稍有些刺耳,仿佛一个有些鲁莽的巨人向前跑了很久,疲倦了,头向后仰想要停下来,但因惯性运动一时又停不下来的,嗯,这是货运慢车。同样轰隆隆地一直开过来,逐渐停下且发出悠长的铜号一样的汽笛声的,嗯,这是进站的客车。货运车进站待发时,车头会发出“嚓嚓——嚓嚓——嚓嚓——”的稍嫌单调的声响,夜阑人静时,听得特别清楚。躺在床上时,我就在猜想,这列货车载的是焦碳、水泥、汽车、钢管、竹木,还是大米、面粉、苹果、香蕉呢,也许是北方某地的大雪梨吧,个大,水分足,香甜,脆爽,味道好极了!要是能够吃一个,可就太好了!想到这里,心里美极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这是饥饿年代出生的人常有的梦想,现在的孩子,会做这种梦的恐怕极少了吧。
三十多年前,我离开故乡到外地工作。住处没有铁路,晚上睡觉,听不到火车声,很长时间,我都很不习惯。
我怀念故乡,尤其是怀念故乡夜深人静时的钢铁巨人进站时咣当咣当的声响,声声入耳,像琴声,如鼓点,一声声,一点点敲入我耳膜,进入我心中,余音绕梁,三月不绝。就是那美妙的声音伴我度过饥饿的童年,令我久久不能忘怀。
我怀念我的家乡——温家圳火车站的火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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