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看到一张照片,照片旁有一段附注:「在『电话还有条线扯着』的时代,人类是自由的……」
想想现在的日子,随时随地上网的手机很方便,方便做核酸、扫各种码,方便你随时随地打电话、发信息给居委会、业委会、政府单位、做团购、联系骑手、买家、卖家……认识的,不认识的人。但自由的味道,我感觉变得陌生了。
实际上,手机和网络貌似给人们带来自由,实际上却是更方便一般人将自由让渡出去,让渡给拥有某些权力的少数人,让他们更容易去监控、管制和行使他们的命令。
这样一想,到底这个便利是便利了谁呢?把「自由」模糊为「便利」,这可能本身就是一种对自由的误解。那么,当我们现在去澄清这个误解,是否为时已晚了呢?因为已经让渡出去的自由,在以便利为诱饵的营销中,似乎不包含任何重获自由的条款。
某个角度来说,丧失自由的生活,就像签了一张卖身契。运气好,这张卖身契有期限。运气不好,卖的就是一辈子。
2.
这两天看了一部电影, “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内地翻译叫《瞬息全宇宙》,台湾翻译叫《妈的多重宇宙》。
「妈的多重宇宙」,有人喜欢这个翻译,但也有人讨厌这个翻译。
台湾翻译的电影片名,有些确实离原文很远,有的是从电影的内容来翻,有的就是赶着某种流行。
比如有阵子台湾流行带「神鬼」两字的电影,于是出现《神鬼无间》(《无间道》美国版)、《神鬼交锋」》(大陆翻译为《猫鼠游戏》,英文为 “Catch Me If You Can”)。
有些片名则是两岸的翻译都选择以自己对电影的理解,加上营销等等因素,各有巧思,比如 “Top Gun”,台湾翻译为《捍卫战士》,大陆翻译为《壮志凌云》。
在网络社群上,有人整理过两岸在电影片名翻译上的各种乱象。然后引起某些网民的互相攻讦,一方说另一方蠢,一方又说另一方没文化。
说来说去,说真的关我屁事。毕竟片名又不是我取的,我负啥责?
逻辑有个谬误叫「以偏盖全」的谬误,某些人就喜欢犯这个谬误,看到一个人犯蠢了,然后说跟他同个出生地,或者同个城镇的人都是蠢蛋。比如有人说「河南人喜欢偷井盖」啥的,我想当面对一位河南人说,那位河南人可能会生气。但当一个人对所有河南人说,反而个别河南人可能不生气了,因为当以偏盖全的现象发生的太厉害,是个人都会意识到「这小子就是以偏盖全」,这时可能就更能轻易的告诉自己:「咱们没必要跟这种人计较」。
跳进一个以偏盖全的人所散发的怒气里,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基本不干。因为没必要,对于一个观念定型的人,他的观念就是真理。我们基本很难撼动一个人认定的真理,除非你想找个人练习吵架。
但如果你想练习,你可以找专业的吵架高手,而不是找一个以偏盖全的人,因为以偏盖全的人可能不太会吵架,他们只是固执到难以改变而已。
3.
我这一生没吵过几次有意义的架,所以我很少吵架。
年轻时候,吵了太多无意义的架,迄今我都深感后悔。那些时光拿来喝喝小酒、看看电影不是挺爽的,拿来吵架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所以某些没意义的吵架,事后总让我后悔。
因为无论我吵得多厉害,都没有办法让我恢复好心情,即使「胜利」了,心情还是很糟糕。
吵架里面有所谓的胜利吗?可能真正有胜败的事情,跟吵架是不可能沾上边的。这就是吵架的本质,吵架就是「当人明知不可能如愿以偿时,徒劳无功的演说」。
这种演说让人绝望,因为有些演说无法改变现况,说得再慷慨激昂,顶多只能成为演说讲稿的教材。
更何况,很多时候,一个被视为成功的演说,不在于内容,而在于效果。有些人说话,即使胡说八道、毫无章法、内容空洞,同样能赢得胜利,同样有很多人会鼓掌。他们的演说不会沦为争吵,因为他们总能如愿以偿。
我想起某些感恩教育的报导,有些学校请了老师来学校给学生做感恩教育。有的学生痛哭流涕,但也有学生很茫然,甚至不认同,但他们也得流点眼泪才行,不然很难让自己从老师严厉的眼神中逃脱出去。
这种演说就不可能变成吵架,因为胜利早已注定了。
至于吵架,两方或多方人士都是注定难以胜利的演说家,所以他们只能拼命说,可是这种说只是一种消耗,他们想要的结果不太可能实现。即使实现了,可能也不是他们吵赢了,而是基于其他因素。
吵架中所谓的赢,大概就是吵完没发心梗之类的毛病,没有扩大伤害。
4.
电影《妈的多重宇宙》中,女主跟女儿有多次争吵,他们的争吵来自华人的家庭文化。
女主的爸爸希望女主活成他期望的样子,但女主选择一个爸爸眼中「没用的男人」结婚。
女主的女儿是女同性恋,女主又为了怕爸爸伤心,要女儿隐瞒自己的性向。
女主一生没有跟爸爸吵过什么,但她对先生有抱怨,她抱怨先生太软弱,觉得「没有自己,他肯定活不下去」。
女主经常跟女儿争吵,女主自认已经非常宽容、开放,所以在她看来女儿希望在家庭中公开性向这一点,在女主看来是一种不知足的表现。
身为一个家庭的中流砥柱,女主过得不幸福,但她没有办法停止让自己继续过这样的生活。所以她有越来越多的埋怨、不满、委屈,这些都化为情绪,而情绪又影响生活的进行。
终于,女主处在崩溃的边缘。
我们好像可以说,她是被逼的,被华人传统的家庭文化,被软弱的先生,被女儿的脾气,被现实的社会等等。
但到底这些苦,是不是女主她自身想要的呢?她自身想要什么呢?她吃的这些苦,能够让她得到她想要的吗?
在其他的宇宙里,那些她没有结婚的宇宙里,她有机会成为各种成功人士。
就像在我们的生活中,假如我们改变曾经有过的一个决定,假如我们能够转换一个身份,好像我们就能过上我们想要的生活。
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已经为我们的生活做了选择,我们必须承受我们的选择。就像我选择读哲学,而不是其他社会中更容易挣钱的专业,我就得在就业和谋生上面对选择的后果。
我会有不满的时候,也会有自我怀疑的时候,我也因此跟人吵过架,比如以前面对他人质疑我读哲学怎么活下来的时候。
但那就是我吵过后悔的架之一,因为事后我发现,他们是对的。相较其他科系,读哲学确实很难在就业市场谋职。
我的不满,来自我觉得自己被攻击,尽管被攻击的是事实。换句话说,我意识到是我自己没有接受事实,我一直在逃避事实。当我享受哲学带给我的快乐,我同时在逃避快乐之外的后果,就是找工作、谋生等生活事务。
所以更进一步说,我出于生气而和他人争吵,还有一个深层原因是因为质疑而引发的慌忙。这个慌忙在提醒我:「你该面对现实了!」、「别逃了!」
然后我因疑似「逃避现实」的举止被发现,产生羞耻与愤怒的感受,于是我为了维护自己羞耻与愤怒的感受,同时为了避免自我的无能感真的被发现,这些动力都成为我吵架的动力。
这个争吵里没有别人,只有我自己,或者说我通过争吵去回避早就应该面对的自我真相。
5.
《妈的多重宇宙》结尾,女主与女儿和解。她们和解是在一次特殊的争吵中。那是一场有意义的争吵。
她们都说出了真心话,并且不再用「我是为你好」之类的话语来为自己辩驳。
无意义的争吵,往往双方都试图秉持崇高的理念,想用这个崇高的理念去让对方屈服,让对方认识到「我是对的一方,你是错的一方」。
如果想进行有意义的争吵,其原则必须一半始于真心话,一半始于放弃为自己辩护的决心。
想为自己辩护,真心话就会打折扣。
女儿告诉女主,「妳不能为自己而活吗?」。终于,她说出让自己想要逃出家庭的原因。是的,女主很爱女儿,女儿也能感受到,但这带给她莫大的压力,因为她不想跟妈妈一样,一辈子活得「政治正确」,是华人文化传统观念中的「好妈妈」、「好妻子」、「好女儿」。
这种政治正确,在女儿眼中简直是一个「关于妈妈的」诅咒,这就是台版翻译为「妈的」多重宇宙,这个「妈的」两字的意涵。所以我觉得「妈的多重宇宙」,这个翻译并没有什么不妥。
因为我们的社会确实仍有各种「关于妈的诅咒」、「关于妈的刻板印象」、「关于妈的歧视」等现象。
最后,女主跟女儿争吵,她没有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辩护,没有说当妈的多么辛苦啥的。她告诉女儿,她们的人生经历不同,观念不同,所以她们看到的世界不同,看到的快乐与痛苦也不同,但不管怎么样,她都会在这个家等着她,这是她愿意,也唯一能做的。
女主终于意识到,她受了多年来自父亲和社会的感恩教育,她不知不觉被洗脑,把舞台变成现实。现在她要断绝这个诅咒,别让垃圾感恩教育洗脑自己的孩子。
被洗脑的人通常不愿意承认自己被洗脑,因为洗脑久了,内心有了一个信念。这时要人抛弃信念去生活,等于要他们否定自己的人生,这太难了。
尤其在这个鸡娃的社会里,感恩教育背后埋藏的信念是「爸妈为你付出那么多,就希望你赢。你不赢,对得起我们吗!」
这种信念就回到我们前面说的,吵架没有赢家,想赢的争吵终究只会是无意义的争吵。
6.
有意义的架怎么吵?
我们需要承认自己的有限,面对自己内心的脆弱与苦痛,包括那些自责和后悔,然后不把这些鬼东西塞给别人,在这种情况下,有意义的争吵才有机会变成「包容彼此的对话」,这个包容是从「包容自己」展开的。
攻击,永远难以换来包容,包括他人的拥抱和接纳。这里说的「他人」,也包括自己。
也许,原本要吵架的人们,他们愿意坐在一起分享各自的惨事,直白吐露自己狗屁倒灶的生活现况。这架就吵升华了,能升华成彼此手中的香烟和啤酒,一起好好同情自己,事情就简单多了。
就像《妈的多重宇宙》结尾有意义的吵架,可以总结为四句话。
女儿:「妈妈你好惨。」
妈妈:「我确实惨。」
女儿:「哈哈哈。」
妈妈:「哈哈哈。」
作者:高浩容。哲学博士,前台湾哲学咨商学会监事。著有《小脑袋装的大哲学》、《写给孩子的哲学思维启蒙书》等著作。公众号:"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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