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变》木心

书名源自《易经》大人虎变，小人革面，君子豹变。木心说，豹子一身的皮毛很美，他知道得来不易，爱护得很，雨天，烈日，他就是躲着不肯出来。君子豹变是由丑变美、由弱到强的过程。

16篇短篇既独立又相连，形成一部特殊的长篇，即短篇循环体小说a short story cycle。其结构蕴涵一种分与合的特殊关系：以碎片为分，又以碎片为合。文章口吻平实，少量的独白和对话，熟悉的叙事手法，配适当的情节，白描，织造日常生活粗疏的质地，轻描淡写，意在余韵。

开篇和<一车十八人>印象比较深刻，在生死至关的一刻戛然而止，闪现的是善良与美。隐隐之间似有宣示：人类会遭遇不可预知的灾难，但在符合文明的人性中，博爱（爱他人、爱生命）和生命意志力不会泯灭。

<一车十八人>

我渐渐发现《红楼梦》之所以伟大，除了已为人评说的多重价值之外，还有一层妙谛，那就是，凡有一二百人日常相处的团体，里面就有红楼梦式的结构。我们这个小研究所，成员一百有余两百不足，表面上平安昌盛，骨子里分崩离析，不是冤家不聚头，人人眼中有一大把钉，这种看不清摸不到边际、惶惶不可终日的状况，一直生化不已。于是个个都是脚色，天天在演戏，损人利己，不利己亦损人，因为利己的快乐不是时时可得，那么损人的快乐是时时可以得来全不费工夫的。

<芳芳No.4>

她不虚伪，也不做作。但淡泊、胆怯、明哲保身，是她的特征。我曾几次去过她家，感到她对父母、弟妹，都用二分之一四分之一的心。她对音乐、文学，也懒散、游离——与其说她从不做全心全意的事，不如说上帝只给她二分之一四分之一的心。

我没有得到什么。她没有失去什么。她没有得到什么。我没有失去什么，最恰当的比喻是：梦中捡了一只指环，梦中丢了一只指环。

<地下室手记>

中国人把那个十年称为“浩劫”（大灾难，Great Catastrophe），被随意关押的人到处都有，罪名，汉语里有个说法叫“莫须有”。

正在路上走着的男男女女，沉默，脸无表情，目不旁视。走在路上的人都很自尊，稍有冒犯便会发怒，看起来潇洒裕如，内心却本能地有所戒备。走在路上，意思是正处于“过渡”之中——已做了一件事，或将去做一件事，也许是同一件事分两处来做，如此则在已做和将做之间，善非善，恶非恶，故路人是不能确定为善者恶者的，可说是最概念性的“人”.

<同车人的啜泣>

某些人躲起来哭，希望被人发现。某些人不让别人找到，才躲起来哭。这两种心态，有时也就是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情况下表现的。

常以为人是一个容器，盛着快乐，盛着悲哀。但人不是容器，人是导管，快乐流过，悲哀流过，导管只是导管。各种快乐悲哀流过流过，一直到死，导管才空了。疯子，就是导管的淤塞和破裂。

<静静下午茶>

暮色的转浓就特别使人在意，也可说是特别滞缓。四十年前没说出来的话现在也说不出来的事实。

<魏玛早春>

如果远处一排柳，某日望去觉察有异，白雾含住淡绿的粉，那已经是了。无数细芽缀满垂条，儇佻磊落，很像个极工心计又憨娈无度的人。但春天怎会是个人。

 <路工>

大雪之夜的翌晨，向我微笑而致礼的路人都是美洲人、欧洲人。一个个神色峻峭而淡漠的中国人，小步急走在美国的雪地上，其祖先是最重礼貌最善微笑最懂赏雪的中国人哪。

<明天不散步了>

草叶的香味起来了，先以为是头上的树叶散发的，转眼看出这片草地刚用过刈草机，那么多断茎，当然足够形成凉涩的沁胸的清香，是草群大受残伤的绿的血腥啊……暮色在前，散步就这样了，我们这种人类早已不能整日整夜在户外存活，工作在桌上，睡眠在床上，生育恋爱死亡都必须有屋子。

生活是什么呢，生活是这样的，有些事情还没有做，一定要做的……另有些事做了，没有做好。明天不散步了。

<温莎墓园日记>

 秋深以来，墓园并无萧索之感，树木落尽叶子，纤枝悉数映在蓝空中，其实是悦目的繁丽，冬季是它们的裸季，夏季是人的裸季，冬季是树的裸季。

他和她没有事业，只有爱情，恰如你嘲弄的，以爱情为事业的人，那么，以事业为爱情的人，又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