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铁上功夫
十月,播州城外十里,一匹快马奔腾在官道上,灰尘飞扬,马上一名元兵大汗淋淋,背一蓝色包袱,腰间一把单刀,刀鞘与马鞍碰撞间,单刀露出几寸刀身,寒光一闪,官道的老百姓急忙用手摭住眼睛,生怕惹恼了元兵,遭来杀身之祸。
快马穿梭山间,扬起灰尘如一条土龙盘旋升起,而那马蹄踢起的石头,也如箭般射向一位年轻人的脸。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那块拳头般的石头就要砸在一张俊俏的脸蛋上,一块铁板挡了过来,把石头弹开。
“喂,眼睛瞎了吗,骑这么快,赶着赴黄泉?”
年轻人骂骂咧咧,一边用粗布衣袖擦着脸上的灰。
旁边一位瘦小的老者立即扯了年轻人一把,小声训道:“常顺,你多大人了,不知道那是元兵吗,让他听见就不好了,骂咱们常家的老祖宗,都不能骂元兵,你要是嘴巴痒,可以扇自己两巴掌,不行爹帮你?”
叫常顺的年轻人笑了笑,抢过面前的铁板扛起来,说:“爹,你就别逗了,是那龟儿子的元兵嘴巴痒,要打你打他去,我可要回家打铁了。”
老者擦擦脸上的汗水,又摸摸山羊胡子,宽心般的说:“也好,回家打铁,总比惹元兵强,上一次要不是铁牛拉着你,你就要闯祸了,都十七岁的人了,该娶个媳妇成个家了,别一天晃来晃去没个谱,你表妹今年十六,过两天咱们去你姑妈家说说,早点把这事办了。”
“哪个表妹?”
“就是你姑妈的姑娘秋兰。”
“你说的是那个大屁股的秋兰?”
“你这小子,什么大屁股不大屁股,这兵荒马乱的,能成个家就行了。”
“不行,我宁愿娶向大寡妇都不愿意娶秋兰,她除了屁股大,嘴巴也大,估计一口就能吃半个西瓜。”
“瞧瞧你这样子,像什么,挑三捡四,你还一拳能打死头牛呢,力气这么大,谁愿意嫁给你,向大寡妇那么娇小,半夜被你一梦拳,不打死也得吓死,再说那寡妇是个克夫命,恐怕你小子没命消受。”
“那也比秋兰好。”
父子二人一前一后在官道上走着,有说有笑,老者是黄泥塘的铁匠,姓常名贵生,打一手好铁,方圆百里的农具大多出自他手,年轻人叫常顺,是铁匠的儿子,天生神力,聪慧过人,从小跟着铁匠打铁。二人昨日到播州城,寻得一块黑铁,用几把锄头换取,正准备回去打这块铁。
十五年前,常家二十多口人从大理逃难到播州,先遭劫匪后遇瘟疫,男女老少一路上死了十多口,常贵生带着儿子居住在播州城外十五里的黄泥塘,常家其他人则住在思州。常贵生原本就是铁匠,到了播州后无处谋生,又做回了本行,尽管兵荒马乱,打铁的生意却一直很好,常贵生也有了常师傅的名头。
黄泥塘是个镇子,住着千余户人,四面是山,是播州交通要道,官道由北向南横跨把镇子一分为二,左街为客栈、茶楼、酒楼、赌坊等消遣之地,右边为布庄、粮庄、钱庄等铺子,中央街道两边五十米开外,又是排列的两条街道,以此类推,黄泥塘共有九条街道,上百家铺子。
常家铁铺在二道街的北口第三家,很少开门,守铺子的叫铁牛,十五岁,个高有八尺,肥头大耳,手脚粗实,肩膀一次能扛上百把杀猪刀。铁牛是常铁匠逃难时在半路上捡来的婴儿,幸亏有王婆照顾,用她儿媳万春香的奶养活了铁牛,因此铁牛也是王婆的孙子,铁牛生性呆板,只知道吃饭干活,干完王婆地里的活,又到铁匠铺打铁,逢单日,铁牛便把铁器拿到铺子,货主们会上门来取。
铁匠铺在黄泥塘半里外的赵家沟,除了不会干扰到百姓,赵家沟的溪水是常家铁铺生存的根源,再不好的铁打出来,往溪水里一放,那便是好铁器。
房子石砌而成,两间卧室,一间厨房,一间铁器房和茅房,溪流边上是茅草房,立着铁凳子,支着铁锤,装着风箱火炉,地上摆满各种废铁,围栏上挂满各种未开刃的刀具。
常贵生又叫常九手,打铁用九次完成,第一次初打,铁烧红了从火炉里取出来,一阵猛打,打掉外面的旧皮;第二次重打,铁不烧得半红,取出来一阵猛打;第三次钝打,铁烧红透,前后左右揉成团打;第四次型打,铁烧红透,按照铁具形状打初型;第五次细打,铁烧红,在初型上打出铁具的轮廓;第六次精打,铁烧半红,厚薄轻重的锤打;第七次粘打,铁烧红透,大小锤同打,一气呵成;第八次顺打,铁烧全红,顺时针轻打,打出纹路,打出灵气;第九次烤打,铁初红,锤在铁上轻敲吟唱;最后是吃水,水是从溪流里冒出来的,有一道水牵引至铁匠铺中央,桶大的窟窿,常家的铁器只吃一次水,并且吃水后会抹上一层油,然后置放于石房子中,过几日才能拿出来开刃。
打铁本身就是一种枯燥的日子,但打铁也是一种境界。
伤心的铁匠,打出来的铁不一定是好铁。
开心的铁匠,打出来的肯定是好铁。
常家父子的世界,只有开心,只有好铁器,所以才赢得了常师傅这样的称号。
并不是每一个打铁的人,都能被称为师傅。
常顺就不能,他顶多算一个会拿铁锤的学徒,他只懂得往铁身上使力气,左一锤右一锤,像打一个仇人,一个打不死的仇人,常九手他一手都没学会,他只能拉拉风箱,在常九手需要他打几锤时,他就打几锤。
常九手是父亲,也是师傅,他做梦都想儿子学会那九手绝活,但自从常顺七岁开始学打铁以来,心思从来就不在打铁上。
铁就像一个女人,她喜欢粗暴的时候,男人就要给她粗暴,她喜欢温柔的时候,男人就要温柔。
这样的道理,常九手懂,常顺不懂。
今日,是常九手最开心的日子,他遇上了一块好铁,这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铁,铁是黑的,黑得发亮,黑得令人兴奋。
当时,这块铁就像一个被遗弃的婴儿,被放在一个醉汉的屁股底下。
常九手等这个醉汉醒过来,用几把锄头换了铁,他知道遇上了宝贝,这是千缝难遇的玄铁,而那块铁,更是被埋藏了多年,刚被挖出土,它身上还透出泥土的芳香。这块铁有些像铁盒子的一角,更像一把未完成的刀身,它的表面被人锤打过千百次,那些锤印是那么的清晰与熟悉。
如果让常九手用半条命换这块铁,他也愿意,他知道,这一辈子的好运就要来了。
铁是块好铁,但打什么呢?
“打刀,铁这么硬,肯定能打两把好刀,你一把我一把。”
“不行,这么好的铁打刀可惜了,打个盒子,装东西。”
“咱们打了那么多杀猪刀,为什么不给自己打把刀防身?”
“杀猪刀也能防身。”
“那些元兵为什么不用杀猪刀?”
“打盒子干嘛,咱们又没有金子放里面,一定要打刀,打两把刀,不行打一把,剩下的打盒子。”
“真的要打刀?”
“对对,我要是有把像样的刀,那得多威风。”
“臭小子,就知道威风。”
父子二人喝着小酒,开心地谈论着如何打那块铁。其实常九手看到铁的第一眼,就知道那肯定是打刀的材料,而且那块铁也好像在朝他喊:
“快啊,把我打成刀,把我打成绝世好刀。”
刀是至凶之物,常九手非常清楚,一但给儿子打了一把刀,他要打死的,可能不止是一头牛,那力道,那刀,或许能把一个人劈成两半。
这一夜,常九手睡不着,他一边喝酒,一边想着那块铁和那个女人,铁是好铁,但来得太突然,或许并不是什么好事,他看出来了,儿子晚饭的时候有多兴奋,他那么渴望有一把刀,难道要出去闯荡江湖,可惜秋兰长得太难看,要是有向大寡妇一半好看,或许能管得住儿子的心。他想着想着,就想起了那个曾经睡在一起的女人,那柔软的身体,好温柔的声音,好香喷喷的饭菜......
一股憋了十五年的泪水,倾流而下。
第二天,常九手病了。
“爹,你怎么病了?”
“人老了,就会病,你到了我这个年龄,也会病。”
“你眼睛是不是被马蜂蜇了,脸也肿得像猪屁股。”
“唉,越来越不会说话了。”
“我给你拿镜子,真的像猪屁股,我不骗你。”
“算了算了,爹眼睛痛,想多睡会,今天就不打铁了,你去铺子上看看吧。”
“我不去,我怕前脚一出门,你后面就死了。”
“说什么屁话,你咒我死啊小子。”
“爹,你看看你,都病成什么样子了,为什么一晚上不见你,脸就肿得像猪屁股?”
“行了行了,我没病,柜子里有棵药草,用红布包着,你掰一点给我。”
常顺按照吩咐,走到床边的柜子前,找到拳头大的红包,一层层打开,只见一片肉乎乎的药草,鲜活的出现在眼前,不由得大叫道:
“爹,咱们家什么时候有这个宝贝,是活的,难道是仙草?”
“仙草个屁。”常九手有气无力的说:“这是长生叶,你外公送我的,那年他进山挖到了一株,便送了我一块叶子,说能治百病,能解百毒,我也没用过,快给我试试。”
常顺用小刀切下一小块长生叶,递给常九手,只见常九手拿着长生叶放在鼻子前闻了又闻,眯着眼睛看了看,这才缓缓放进嘴里,又用舌头舔了舔,闭上眼睛,慢慢的吞了下去。
“太好了,真是神药。”常顺大喜,捧着长生叶说:“真没想到,这药这么有用,一下就治好了爹的病,有了这个药,咱们以后都不用打铁了,弄一点放在一缸水里,不就能卖很多钱了吗?”
药到病除,常九手眼脸肿块顿消,人也有了力气,他一翻身就起了床,一把抢过长生叶,用红布小心包好,气乎乎的说:“你小子,这是咱们的救命药,怎么可能拿去卖,赶紧给我收拾收拾,要打刀了。”
父子二人正要开炉,却见一锦衣老人站立于院中,双手环抱胸前,面色沉重,忧郁间又透射出一股阴气,那双眼睛就如黑夜里的一个鬼魂,令人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常九手揉了揉眼睛,挥手示意常顺停下手里的活,走出了茅草屋,鞠了一躬,抱拳说:“不知贵客驾到,有失欢迎。”
锦衣老人说:“你认识我?”
常九手说:“不认识。”
锦衣老人说:“那你怎么知道我是贵客,又怎么知道我从远方来?”
常九手怔了怔,觉得这位老人说得有些道理,从他的外表看,锦衣却不华丽,并未透露出珠光宝气,算不上贵客,一双靴子上不沾泥土,似乎就住在附近。
锦衣老人又说:“你就是常九手?”
常九手说:“正是在下。”
锦衣老人说:“听说你铁打得好,想请你帮忙打对金镯子。”说完双手露出袖子,右手托着两个金元宝。
常家父子眼前一亮,这乱世之中,竟然有金元宝,真是开了眼界。
对于金子,是稀罕之物,富贵的人家才能拥有些碎金,就算是在钱庄,也从来不放这种金元宝,除非名门望族及官高位爵之人才能拥有,普通老百姓一辈子都不曾见过金元宝。
常九手顿时觉得来者不善,急忙抱拳行礼,说:“在下只打铁,尊驾还是另寻高明吧。”
锦衣老人动了动,他步法轻盈,眨眼间就到了常九手面前,不待常九手说话,便把金元宝塞在他手上,又风一般飘回原来的位置。他说:“让你打便打,十天后,送到播州府,从侧门进,就说找二管家,你只管打好这镯子,酬劳不会亏待你。”
说完,锦衣老人疾步而去,只见他脚尖点地,如蜻蜓点水,更像一朵云彩被人驱使着离开。
常家父子被这一幕惊呆了。
“爹,这是金元宝,两个金元宝。”
“是啊,是两个金元宝。”
“爹,你拿好了,别抖啊,当心掉下去。”
“常顺,爹脚软,赶来扶爹进屋。”
“爹,你怎么了?”
“快,扶爹进屋。”
常顺把父亲扶进屋,又接过金元宝放在桌子上,他的视线一直未离开两个金元宝,这东西比向大寡妇更好看,更吸引人。
“常顺——”
向大寡妇在外面喊,清脆的嗓门像一只鸟儿,声音直透木门,钻进了石屋。
常顺急忙拿了块布把金元宝包起来,塞进床上的棉被里,吸了口气,打开了木门,只见向大寡妇穿一身蓝衣,手里挎个篮子,白净的脸上,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东瞅西瞅。
看到常顺,向大寡妇急忙上前,有些害羞的说:“我要回娘家一趟,我爹八十大寿,家里的牛和猪麻烦你帮忙照看一下,我做了只叫花鸡,带了瓶酒,给你和九叔。”
“行。”常顺接过竹篮,忍不住多看向大寡妇几眼,他说:“你去吧,等下我就去你家,但话要说在前面,鸡蛋少了你可不要怪我。”
向大寡妇笑着说:“只要不把母鸡杀了就行,它还得留着下蛋呢。”
常顺说:“行。”
看着向大寡妇扭着小蛮腰离开,常顺不由得被篮子里的叫花鸡诱惑,吞了吞口水,急忙进了屋,关上门,点上油灯,拿出叫花鸡,却见父亲还在那发呆,便说:“爹,向大寡妇来了,送了只鸡,她做的叫花鸡,你看看,多香,赶紧吃吧。”
常九手接过一只鸡腿,闻了闻,用力啃下一块肉,说:“向大寡妇也是你叫的,你得叫大嫂,没大没小的。”吃完鸡腿,常九手喝了口酒,舔了舔手指上的油,说:“你别说,她这鸡做得真香,不愧是厨师的女儿,她这手艺,要是开个酒楼,生意肯定好。”
父子二人一边吃一边聊。
“爹,干脆咱们拿着这元宝跑了。”
“跑,能跑哪去,播州府的东西,有命拿没命花。”
“这兵荒马乱的,找条小路进山,咱们在山里呆上一年半载,他上哪找咱们去?”
“不是咱们的东西,咱们不能要,就算是有十个金元宝,咱们也不能丢人。”
“莫说十个金元宝,一个金元宝就够咱们一辈子花了,你说,这一个金元宝能换多少贯钱?”
“一两金子大概就是二十两白银,一两白银就是一贯,我看呐,一个得换1000贯。”
“那还不得我们干一辈子。”
“话是这样说,但做人要守信,收了别人的东西,就要给别人干活,爹可不想做背信弃义之人。”
“对播州府那帮人,有什么信义可言,不顾百姓死活,一年收几次税赋,强抢民女,杀人越货,这帮人猪狗不如,这两个金元宝,说不定就是他们收刮百姓而来。”
“顺儿,小声点,总这么冒失,要是被元兵听到,咱们小命就没了,世道再怎么乱,做人的道理要遵行,不能因为别人不仁,我们就不义,我看啊,那个二总管不是平常人,他既是播州府的总管,出门不坐轿也不带下人,真是奇怪。”
常家石屋,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平静,十五年来,常九手踏实做人,恪守信任,只与打铁为依,从未与人有所争执,他教导儿子常顺做人要仁义,一心只想让他做个好铁匠,只要手艺在身,就饿不死。如今,常九手内心已不再平静,自从找到那块黑铁,他就感觉到要出什么事,没想到才过一天,播州府的人就找上了门,送上了生意,但这生意是福还是祸?
常九手决定打一把刀。
“爹,这么多铁,为什么不打两把刀?”
“我看了,这铁外表看起来很好,但可用的不多,这铁太硬,火候掌握不好估计得报废,要是废了就真可惜了,你到镇上买个猪头来,咱们敬敬祖宗。”
“打刀也敬祖宗?”
“顺儿,不管做任何事,心里最先要想到祖宗,做这件事是给祖宗长脸还是丢脸,咱们靠打铁为生,也得敬师傅,敬铁,可惜我师傅死得太早,不然今年就一百岁了,他老人家打的那刀才叫好,方圆几百里没有谁能比他打得好,他给一位刀客打过一把薄刀,刀长两尺,宽五寸,像纸一样薄,使起来呼呼响,那刀客第一次试刀,买了一头猪,刀过头落,刀不沾一点血,我师傅打的刀,那才叫好刀,要是他老人家遇上这么块好铁,一定会打出一把旷世奇刀来。”
祭祀在傍晚时分进行,一张八仙桌放在院子里,桌上放着煮好的猪头,猪嘴巴里含着一把未开刃的杀猪刀,两个杯子里倒着酒,两个杯子里倒着茶,两个碗里盛着饭。一干铁器摆放于桌子上方,锄头、镰刀、钉、钩、刀……
香纸燃起,常家父子二人跪在桌子下方,举着三柱香,先拜祖先,再拜师祖,又拜铁器。
一轮缺月升起。
起火,拉风,起火,再拉风……
一锤,两锤,三锤,一千锤……
常九手失手了,这块黑铁太硬,第一次起炉,整整烧了三个时辰,第一手也未能去皮,好在常顺力气大,第二手才把死皮去掉,这块铁冷得非常快,一次只能打两百锤便再敲不动。
九手,十八手,二十七手……
父子俩打了三天三夜,饿了就在火炉里烧洋芋和红薯,切几块猪头肉,喝几口酒,渴了就弯下腰在吃水口喝几口溪水。
打铁的人从来不困。
打铁的人力气越打越大。
常顺打断了十二根锤柄,磨了十二个血泡,喝了十二碗酒。
终于,在第三个夜晚的三更天,刀打好了。刀是直的,刀长四尺,刀宽两寸,刀如尺厚,刀重四斤四两,没有刀尖,刀柄略弯。
刀在月光上透出一股寒气。
刀磨了一个时辰。
“爹,给这把刀取个名字吧!”
“好,这刀寒气这么重,干脆就叫地寒刀,那块铁,一定是在地下埋藏了几百年,不然哪来这么重的寒气。”
正所谓:
苛政兵荒夜不平,百姓只望家安宁;
鬼工磨砺出神器,寒刀现世凄零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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